章拾壹
台北现在已经很冷了,听说又是一波寒流南下。
李晋扬忍受不了自己一直陷在过去的回忆,但是无论他怎麽努力,他总是会在一些小地方想起过去的种种;看着桌上的手机,想起第一次用手机时,他、陶安宇和李晋帆三个人兴奋地传了一封又一封的简讯,那个时候还只是智障型手机,没有line没有脸书也没有推特,只能用一封又一封的简讯传达心中的思念,尽管简陋,却饱含真心;有的时候看到方求尘跟张泰凌在斗嘴,总会想到过去自己也会陶安宇斗嘴,尽管一开始斗得凶,但总会在陶安宇霸道地吻中停止,偶尔会冲动地抚摸对方,但总没做到最後。
又或者,看到爱德华缠着方求尘,而方求尘一脸忌惮地躲,也会想到那时他们两人一来一往;看到球场上两三个学生一边打闹一边打球,也会想到李晋帆和陶安宇两人亲密无间的合作、不相上下的竞争,那时的他只能在旁边羡慕地看,忌妒地望,偶尔,会不经意地看到李晋帆耀武扬威的高傲笑容,那时的他只觉得难受,现在他知道,那时的李晋帆其实就只是想跟他说「看吧,比起你,我跟陶安宇更加亲密」。
再不然,看着窗外穿着大衣的人们,也能想到那时李晋帆对自己说的话。
「我终究是……比不过他……」李晋扬咬着自己的拳头,眼泪又留了下来。
停止,停止,他对自己说,够了,这样懦弱的自己真是够了!
他捏紧拳头,摇头哭泣。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李晋扬侧耳倾听,然後发狂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冲向宿舍的落地窗,发了疯似地打开,途中还因为太过激动而将自己的手画出一道伤,但他不在乎、不在意,然後终於打开。
下雨了。台北很常下雨的。
李晋扬大哭着,嘶吼着。
大概是在喊:我喜欢你陶安宇,请你也喜欢我。
求你别喜欢李晋帆。
──宇,喜欢我好吗?
──好,我喜欢你。
你明明说好的!他想尖叫,但雨滑进他的喉咙,呛得他咳了半天。
记忆中陶安宇对着他说好,他只觉得幸福,却在一瞬间扭曲了,他看不清扭曲後的脸是什麽样子。
不过这也不重要。
因为在记忆中那个男人长得什麽样子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那之後的伤害。
「不要!」
李晋扬尖叫,摀着双眼摇头再摇头,然後又摀住双耳紧闭双眼。
男人的舌男人的手男人炽热的肌肤男人的……以及毫无反抗能力的自己。
天空开始塌陷,雨成了一把又一把的利刃,划开他的肌肤,使他血流成河。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他重心不稳地跌到阳台上,张泰凌在那晾的衣物都被他扯了下来。
他抱着头大哭,「啊啊啊」地乱叫,全身都痛得可以,彷佛回到那个下雨的夜晚,那个肮脏的小巷,那个肮脏的自己。
他挣扎地爬起来,雨滴打在他身上,让他觉得痛得不如去死。他开始寻找任何可以伤害他的东西,最後拿起身为机械系学生的张泰凌所暂时留下的作品;那是由钢铁铸成的扭曲东西,当时张泰凌苦着一张脸说是想帮助一年的小学妹完成作品却失败了。
李晋扬想都没想都拿起,砸向落地窗,一下又一下,直到落地窗碎成一片又一片,他像是饥渴的旅人在沙漠碰到水源,他手里的玻璃碎片就像是那珍贵的水。
他毫不犹豫地刺进自己的右手腕,划开,瞬间,鲜红的血和雨水结合,看起来颇为怵目惊心。
「痛,痛,痛,让我死吧让我死吧让我死吧……啊啊……啊啊……」
李进扬蜷缩在阳台的角落,牙齿喀喀的颤抖着。
昏过去之前他想,大概又需要学姊出马了。
※
十七岁那年,他发现自己生病了,心生病了。瞧,听起来多麽矫情,以前自己不了解什麽是忧郁症,还以为只是无病呻吟,直到自己生病了才发现,这种痛不仅无法对他人说明,对自己也难以明说。
李芳晴带他去看过医生,得到的说法是:您的儿子有轻度忧郁症;这其实有迹可循的,而且这种案例不少见。
原因就是李晋帆。李晋帆身为他某种意义上失散多年的兄弟突然地闯入他的生活,就像是哥哥对於刚出生的弟妹,所有人的关心给予刚出生的弟妹一样,会觉得失宠、觉得忌妒,再加上李晋帆一切都比李晋扬要来得优秀,李晋扬自然会有压力,严重点的得到忧郁症;况且李晋扬处在青春期,一个对於外界如何看待自己、一个在意同侪如何对待自己的敏感年纪,种种迹象都像是一种提醒,每个比较两人的话语都像是一个个无形的重物笼罩在李晋扬身上。
李芳晴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无法接受李晋扬会因此生病。
李芳晴说,「晋扬,晋帆是你弟弟呀!你怎麽能忌妒你弟弟,甚至,不接受他呢?」
李晋扬到现在都无法忘记李芳晴当时的表情,震惊不解,略带点责备,这些都像是一把无情的匕首,将他的心划开。
他那时只是个半大的孩子,他需要家人的支持,但他保守的母亲并不太相信所谓的心理学,要不是他继父的劝,他的病情大概会被忽视。
这并不是说他继父爱他更甚於母亲,相反地,他的母亲很爱他,但就是太爱,他的母亲无法接受他的「缺陷」。
李晋扬知道他的母亲是个完美主义者,他的弟弟某种意义上达到他母亲的企盼:乐观开朗积极向上,深受朋友喜爱,擅长各种球类运动,心灵美丽──至少从表面上看来是这样,李晋扬也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到底看透了多少,但他知道,他让母亲失望了。
他的母亲做出妥协,她问他,你想要什麽?
我想要什麽?李晋扬自问自己,当时他的状况很糟,他的脑袋混乱,同时因为母亲的不谅解而更加糟糕。
「我想要离开李晋帆。」他说,望着母亲错愕的眼。「我只、要离开李、晋、帆。」他加重语气,带着绝望。
那年,他十七岁,高中二年级,原本该是一个璀璨美好的年纪,他带着生病的心转到伦敦郊区的一所寄宿学校。
那所寄宿学校当初是由修女创立,历经岁月的洗礼并没有历久弥新,而是变得破旧且依然狭小。所幸那个时候李晋扬已经接受来自台湾家庭教师教导多年,顺着母亲所想一步一步踏入考取台湾大学的路,在英国的高中好坏倒也可有可无。
李晋扬对他的母亲说:「我想尽快搬进新学校。」尽管话里一点期待都无。
母亲说好,带着痛心和责备。李晋扬想,什麽都好,什麽都好,我只想离开李晋帆,离开这个尽是喜欢他的世界。
他没告诉陶安宇他要离开的事,一方面是因为对於陶安宇也逐渐喜欢李晋帆的绝望,一方面却又是期盼,期盼他或许会打听自己进而知道──这是一个幼稚的期盼,同时也是一个没有胜算的赌注,但他就是阻止不了了自己。
一直要离开前,陶安宇都没有出现。
李晋扬是搭乘地铁走的,他的母亲红着双眼却倔强地保持冷淡。李晋扬知道自己的母亲仍旧爱自己,只是爱中参杂了不认同,所以那份爱成了他痛苦的根源之一。
李晋帆和继父也来了,李晋帆和继父彷佛是说好似地,唱着绝妙的双簧,脸人两上有着哀戚和不舍,李晋扬只觉得恶心想吐。他告诉自己,我不管你们是多出色的演员,我都恨你们!恨着!恨着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突然闯进自己生活然後逐进超越自己无论是哪一方面的李晋帆,以及对李晋帆宠爱有加近乎「背叛」自己的继父。
通通去死吧!李晋扬想这麽尖叫,但他忍住了。
「晋扬……好好保重自己。」李芳晴说。
「再见。」李晋扬压抑着情绪回应,眼神第一次透漏着埋怨,然後飞快地转身,一点留恋都没有地离开。
才怪。
门关上後,他开始放声大哭,其他乘客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但是他就是忍不住。
他想他的母亲。
他想他的陶安宇。
他的,陶安宇。
他哭得更大声。
陶安宇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不想再逃了,但我们终究要分开。
搬到新的寄宿学校时,李晋扬的家庭教师也跟着来了,他在附近租一个小套房,李晋扬必须在课後或是假日去那里补习,某种意义上和台湾的高中生没有两样。但李晋扬并不觉得难过,他甚至觉得开始有了希望。我要离开这里,他想,离开英国,去台湾、就去台湾吧,我要离开李晋帆。
李晋扬慢慢地在地铁停止哭泣,然後平静地想,或许他终其一生都不会再看到李晋帆、李芳晴……和陶安宇。想到陶安宇他的心头一痛,眼泪差点又留下来了。
再见,陶安宇。他想,抽了抽鼻子,望向一片漆黑的窗外。
新的寄宿学校很偏僻,李晋扬中途还转了两趟公车。现在他拖着沉重的心和轻薄的行李走在仅有几盏路灯的崎岖山路上,眼泪又开始流了;他渐渐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心开始变得很脆弱,只要一点小事他就会哭泣。
他告诉自己坚强。
有一台车飞快地开过,因为开得太快驾驶似乎没看见李晋扬,地上的水洼溅起打湿了他一身。
李晋扬抹抹脸,嘴里又嚐到咸味。
走了莫约有一个小时吧,中途那台车又开过,但这次却停了下来。
李晋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看到的:那是陶安宇家的宾士,摇下车窗,是陶安宇的妈妈,陶宛寅。
「陶……陶妈妈?」他颤抖地呼唤。
别抱有希望!他警告自己,心跳却不受控制地鼓动。
陶宛寅一脸惊喜随即又担忧地说:「我居然没看见你!」
李晋扬以为陶宛寅是在对刚刚溅湿他而道歉,连忙摇手说没关系,却不明白陶宛寅来这里的原因。
但陶宛寅并不是为这件事道歉,甚至,他到刚才都没发现李晋扬被溅湿,可能是夜色太过黑暗,不过这些都好,因为陶宛寅接下来说的话可以抵销所有的悲伤。
「安宇已经在你宿舍等你了!」
李晋扬愣住,行李都掉在地上了,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宇……为什麽?呃……我……我要……」他结巴地说,构不成完整的句子。
他又开始掉泪,但这次是喜悦的泪水。
陶宛寅说了很多,但李晋扬都听不下去,他此时此刻只想奔向宿舍,抱着陶安宇狠狠地吻。
他胡乱地谢过陶宛寅,抓着行李就开始奔跑,连陶宛寅在後面大喊着「我载你啊」都没听到。
他在黑暗中只听到陶宛寅温柔但坚定地大喊:「我支持你们!」
支持。他流泪,这对他多麽重要。
他的母亲不支持他的性向,但世界上却有另外一位母亲支持。
那一年,他又觉得充满希望。
那年的他,既绝望又充满希望。
他奔向宿舍,不顾同学的侧目,不顾修女的呼唤,不顾舍监的斥责,他一边哭一边跑,一边将世俗、爱恨、绝望希望,通通丢弃。
「陶安宇!」他打开门大叫,声音嘶哑有力。
淡色发丝的少年跳起,眼里有着平息的焦躁和闪亮的安心。陶安宇甚至没来得及回应李晋扬,李晋扬就已经丢下行李扑向他,唇印上陶安宇的唇,因为太过突然牙齿甚至碰撞在一起。
有点痛,却很幸福。
吻即为绵长且甜蜜。
这是一个带着掠夺意涵且霸道的吻。
「我们在一起吧。」李晋扬带着哭腔说,坚定且勇敢。
我不再逃了。
「好。」
你明明说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