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雨晨作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她梦见了爷爷。她记忆里的爷爷,把她当作男孩看待,在他眼中,她是宝贝的长孙、金孙;从她还年幼的时候,爷爷就一直陪伴在她身边,即便後来芊芊跟宇杰出生,他对她的爱也丝毫不减。
或许阿嬷说的对,如果爷爷知道她是女生的话,或许就不会这麽疼爱她;但回过头来想,爷爷的疼爱,不就是她这些年来必须女扮男装的唯一补偿吗?
她会怀念三岁的时候,当她跌倒时,背後总有一双拉她起来,安慰着她的手;她会记得她的阴阳眼还是爷爷介绍阿进叔公给她认识,她才不至於被当成精神病患。
她会记得爷爷来参加她的小学毕业典礼,短短两三个小时的典礼,就拍掉两台全新的傻瓜相机!
她记得国中时她第一次出国,也是跟爷爷一起去香港,坐渡轮、吃菠萝油的往事,对了,他还买了一双鞋给她。
可是当她上高中时,因为读男校,再加上课业繁重,她与爷爷相处的机会渐渐变少了;她记得就在被芊芊发现身分後不久,爷爷有次也差一点在她换衣服的时候进房间,气得她甩门大哭,从此之後只要在家上厕所,她一定都会把房间门锁起来;她们祖孙俩因为那一次意外的冲突,足足有一个礼拜没好好说话。
接着,就是上大学那一次的争吵;她上高中考到了第一志愿,但为了念她喜欢的科系以及希望离家远一点,她承认自己是有点刻意的砸了大考成绩,却误打误撞的跟高中後期只顾玩不爱念书的莫维同校;就算考坏了,她也还是要去念,她期盼着自由,却紮紮实实的伤了爷爷一回,她从小到大第一次如此强硬的违逆老人家,只求多争取到一些些空间。
不得不说,她事後是有一些後悔的,因此之後当祖孙俩的感情重新修复时,她更加珍惜,也才了解了爷爷为了让她接管家业,花费了多少心思。
那梦境好长好长,一开始爷爷抱着她,当时的爷爷还很年轻,但随着时间一年一年过去了,她在成长,爷爷却一直在变老。
人总有离开的一天,她知道,她也很清楚或许等到爷爷离开了,她就能够恢复身分,只是……代价是再也见不到爷爷。
终於,这一天到了。
她想起了特地来找她的阿嬷,想起了阿嬷在男厕里与她的第一次的会面、在情人桥头把曾想要跳河一走了之劝下的她,最後,是她在病床旁边,牵起爷爷的手缓缓飘起,在空中消失於无形的一幕。
不要走!阿嬷!爷爷!她在梦里大喊,但是距离仍然残酷的将她与他们两人拉开,她跌入了无止尽的黑暗,然後……
雨晨!
她听见……有人在叫她。
*
她的眼角感受到一丝轻盈的触感;那触感在接触到她的眼角後立刻消失,之後又滑过她的脸颊擦拭着。眼睛感受到微弱的晕黄灯光,她缓缓睁开眼,终於弄懂在她脸上造成触感的是一张卫生纸,吸乾她的泪水。
「你醒了?」这声音,她很熟悉。
雨晨猛然睁大了眼睛,天花板的壁纸告诉她正躺在自己的房间里,而莫维就坐在她身边,应该说直接坐在床边。
「你怎麽……会在这里?」他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似乎又更憔悴了些。他到底多久没睡了?
莫维收回替她擦拭泪痕的卫生纸,「你在医院里昏倒了,还记得吗?之後叔叔阿姨他们在医院里联络葬仪社把江爷爷的遗体直接接回家里,我则是载着你跟小猪先离开医院。小猪先坐车回淡水了,然後大姊也回来。我把你抱到你的房间……因为现在我们都知道你的性别了,所以你身上的衣服是大姊换的。」她立刻拉起棉被瞄了一眼,换来他一声轻笑,「是你的睡衣!你睡了好久,我听到你一直在叫爷爷跟阿嬷;你梦到他们了?」
一听说她睡了很久,她立刻望了远处的落地窗,果然,外面的天色黯淡无光。「现在……几点?」
「你想知道吗?」莫维拿出自己的手机一看,然後对着她展示手机上的时间。「凌晨三点四十分。」
萤幕的亮光让她感到刺眼,她别开头。「那你还在这?干嘛不回家?」
「你一直没醒过来,还不断地说梦话;我在医院里真的被你吓了一跳,你哭得好伤心,眼泪就像水龙头转开一样一直掉、一直掉……就算要走,我也希望等到你醒来之後再走。」
她稍微把棉被拉高以遮住自己的嘴,不光是因为冷,只是听到他亲口对她这麽说,她的心跳很不争气的加快了些。
自从三天前……现在应该算四天前了,自从她在图书馆里跟他摊牌之後,一直到在医院里见面,送爷爷离开人世,还有她昏倒的这段期间,她们两个完全没机会好好说说话。
现在只有她们两人,而且是在她房间里。
雨晨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麽才好。「唔……谢谢。」话一出口,她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谢我干嘛?」莫维的表情有点受伤,「你是真的就此打算把我当外人是不是?」
她飞快地瞄了他一眼,他也盯着她;瞧的她有点心虚。「我……对不起,我不该让你这样担心我。」她指得是这几天来她一直住在饭店里,拒绝与他产生联系的事情。
「过都过去了,我也不是不能了解你的感受……不过,就算事实摆在眼前,我也还是很难相信,为什麽跟我从小到大称兄道弟的人居然是……」莫维抓了抓头,像是无奈似的叹了一声。「雨晨,你究竟是怎麽办到的?」
这次她听清楚了,他默默地改口叫她「雨晨」;这是在跟之前扮成男生的她作区别吗?「我可以学你说话吗?过都过去了。」她淡淡一笑,挣扎着撑起上半身;耳边突然听见一阵悠远的,像是敲打木鱼的声音。她皱眉,「什麽声音?」
「灵堂布置好了,在客厅,八成是在放诵经的录音带。」莫维淡淡解释道,「你放心,自从你在医院里大喊『阿嬷』,确定江爷爷离开之後,其他人很快地帮江爷爷做了处理,他现在停在底下,好好的,就像是睡着了……我刚刚下去喝萝卜汤的时候有稍微瞄了一眼。」
雨晨听了他的解释,觉得难过,但同时却又感到心安。「那现在楼下应该有不少亲戚吧?」
莫维点头,「很多我都没看过,叔叔跟阿姨在招待他们。」他顿了一会儿,又开口:「江爷爷过世我知道你很难过,但是,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知道吗?你要节哀。」
他不说还好,他一讲,雨晨的眼眶又是一热。她咬唇,轻轻地拍了他手背一下。「死莫维,我知道啦……阿嬷也告诫过我……我会尽量不要哭。」
「那就好。」莫维终於像是松了一口气的笑了。「虽然我有很多事情想问你想跟你说,但是我想你现在不是需要吃,就是要再多睡一点。」
她摇头,双手用力抹了抹脸,「我睡得够久了;你说的对,我现在是很想吃点东西。」
「有萝卜汤,好像还有乾面,我拿一点给你?」他作势就要起身。
「喂!你等一下。」她叫住他,然後掀开棉被。「我可以自己去吃,你不用拿给我……搞得好像我现在有多脆弱似的。」
莫维盯着她的眼神瞬间变得有些复杂;她敏锐的察觉了,「你干嘛这样看我?」
「不是……我只是觉得……认知有时候真的很可怕。」莫维自嘲似的摇摇头。「我总觉得应该替你做些什麽……因为你是女生。」
雨晨一楞,然後嘟着嘴从床上跳起来,「我又不是你女朋友,你干嘛帮我服务?」
她回头在床边的衣架找外套,套上外套後转身,发现莫维以一副很认真的表情盯着她看。「你干嘛啦!」
「你还记得,我醉倒在你房间里那个晚上,你说的那一句话吗?」
那个晚上她当然记得,他那句醉话无意间困扰了她好久,想忘都忘不了。「我只记得你说的那一句。」她难掩羞涩地低下头。
「哦?哪句?」他一脸很感兴趣的双手环胸。
「你可以不要在这种时候问这麽丢脸的事情吗?我们才刚和好耶。」她想绕过他,但是高大的他立刻挡住她的去路。「喂!我想吃东西啦!」
「我可以帮你拿。」
「我才不要!」她动手推他。
「那你告诉我我说过什麽?」他咧开嘴,露出很欠揍的笑容。
雨晨放弃似的吐了一口气,这家伙原来不是处处礼让女性的绅士,而是会欺负女生的大野狼!「你不是说要找一个像我一样善解人意的女孩?」
「对,结果原来那人就在灯火阑珊处。」
她吓得倒抽一口气,「你不要乱用名句好不好!什麽、什麽灯火阑珊处啊?」这是在跟她告白吗?就现在流行用语来看,这是不是能被称之为「超展开」?
他收起笑容,双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她的心跳顿时飙升到每分钟一百三十下!「虽然现在这个时机问这种话好像不太对……
「雨晨,你对我……有什麽感觉?」
她先是一楞,然後冷不防抬脚踢他的胫骨。「我感觉你欠打啦!你也知道时机不对!走开啦,我要去吃东西!」遭暗算的莫维抱着脚缩在一旁,而她则是拉紧了外套赶紧逃离房间。
呼!外面的空气真新鲜!她搧了搧温度升高的脸颊,赶紧跑向自家厨房。
***
当天凌晨她醒来,吃了一点东西之後,花了一点时间把医院里她所看到的情景几乎都交代给家人知道;只除了阿嬷所说的那些话之外。
或许,在她心目中仍然相信,爷爷是最爱阿嬷的吧?父亲爱自己的孩子是天性,但她真的不认为爷爷像阿嬷所说的那样冷情……她只能在心里默默跟阿嬷说声抱歉,并非她不相信她说的话,而是她更相信爷爷在心里最深的角落,始终保留一块只属於她的位置。
接下来的仪式,因为学校的课业不能荒废,因此她没能每一样都参予到。
等到要出殡的那一天,她们在老家举行简单的告别式;除了一些真正要好的客户以及亲朋好友之外,她们不希望爷爷的仪式举行的太过隆重。这是大伯跟老爸讨论的结果;爷爷虽然交游广阔,但个性并不高调。
不过就算是基於这样的原则处理,告别式那一天还是来了不少人,几乎要把她们老家前面的庭院给挤满;说到这里不得不提,除了真正亲密的家人之外,在处理她的性别问题时基本上还是保持缄默的,毕竟主角是爷爷,她并不想喧宾夺主,更何况在解释上也会造成麻烦。
只是,在处理最後出殡仪式的时候,曾经出现了一点点小小的质疑。
照理来说,「捧斗」的人必须是「长孙」,撑伞的是长孙女,这是台湾在送葬出殡的惯例。问题来了,对内已经恢复性别的她,难道还有资格「捧斗」吗?
真正的长孙毫无疑问是宇杰,只是对外她们对她的性别持续保密,如果「捧斗」的人不是她,那就太奇怪了,更何况——
「爷爷生前最疼的人是你,他一定会希望让你来送他最後一程。」
说这句话的人,居然是老爸!
他把她叫来跟前,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而你,也一定希望能带着爷爷走这最後一段路,对吧?」
她永远记得老爸当时含着泪的微笑,而他的笑容也在下一秒立刻变得模糊;她无声啜泣,不断的点头。
爷爷的遗体最後还是以火化的方式进行,大伯为他找好了塔位,完成了「晋塔」手续;之後还是由她带着爷爷的牌位回家。
出殡那天她是请假一天,结束仪式後又匆匆返回学校;现在在学校她当然还是保持男生的装扮,她还是少不了那个陪伴她三年多的迷彩背包;只有在自己的房间偶尔穿一下裙子过过乾瘾。
她与莫维的互动一如往常,小柔也终於能够卸下她「女朋友」的重担;对於这两个好朋友,她由衷感激,爷爷辞世跟告别式他们也都全程参与。自从在医院里目睹阿嬷带走爷爷,伤心到直接昏倒之外,她的眼泪就一直很省着用,除了告别式再稍微哭了一阵之外,剩下的……大概就是偶尔半夜睡觉的时候想起以前的往事稍微哽咽罢了。她谨记着阿嬷跟莫维的告诫,尽量不要让爷爷,还有家里的人太过担心。
在告别式结束的那个周末,她婉拒了莫维提议要带她出去散心的建议,仍是背着背包跟芊芊一起回家;哦,对了,芊芊私底下已经改口叫她「姊姊」,并感叹地对她说:「这一声『姊姊』我多等了六年才喊出口。」
回到老家,姊妹俩第一件事情就是在爷爷的牌位前上香。
但就在把香插进香炉的那一瞬间,一股暖意顿时自她的背脊透出;那是她未曾有过的感受。
雨晨直觉地回头,赫然发现爷爷就站在客厅门口。
他穿着西装,就是当初入殓时大伯跟老爸为他穿上的那一套;他的表情很安详,感觉就像是出了一趟远门回来。她很确定爷爷看见她了,她们眼神交会,而爷爷微笑着,对她点了个头,缓缓消失在她眼前。
她顿时泪如泉涌,却是带着笑意的。「姊?」
「爷爷……」她指着门口,紧握着芊芊的手。「爷爷回来了。」
欢迎回来,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