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摩尼拿话敷衍连毅,是非常仓皇勉强的敷衍,已经顾不得连毅能不能信,然而连毅对他看了又看,最后却也没有多做追问,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连毅不傻,该知道的他都知道,他也想象过,若是身边没了白摩尼,自己的日子应该怎样过,毕竟这小子是个风花雪月的种子,偏偏还有水性杨花的资本,他若是真离了自己,三年五载之内,也一定会有人接班供养他。
想象来想象去,他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没了白摩尼,他当真是没法活——最起码,是活不好。他豪横了一辈子,现在让他做个半死不活的孤老头子,在家里受仆人的气与骗,他受不了;要不然就是离开这个家,到李子明身边去,可那和杀了他又有什么区别?
他几十年都是油腔滑调油头粉面,可是本性中藏着一点又痴又直的成分,他一辈子的亏都吃在了这上头,到老也还是这样。李子明造他的反,他说不原谅,就真不原谅。
让仆人把炕上地下都收拾干净了,又重新开了一桌早饭,连毅挪到白摩尼身边,一边用灵活的右手一勺一勺的喂他喝热粥,一边笑道:“小家子气,你就是把你手里那点儿钱全输光了,又能有多少?听话,喝了这碗粥,亏了多少我给你补。”
白摩尼木然的咽着滚烫的粥,不想再当着连毅的面发疯,怕把老家伙吓着,可是耳朵里一阵一阵的轰鸣,他一时半会儿的,回不过这个神来。
他当然希望大哥在日本过得好,他当然知道马从戎是个会伺候人的,大哥早在多少年前就被他笼络了住。顾承喜所说的一切都非常合乎情理,都非常的如他所愿,太合理太如愿了,以至于他如临其境,隔海看到了那其乐融融的三口之家了。
其乐融融,没有他的份。并不是他求不得,是他高风亮节,是他拱手相让!他不肯去恨霍相贞,那么就只能恨一恨马从戎,恨都恨得没有立场,至多只能算是隔着几千里吃飞醋,说起来还是他心眼坏,看不得人家过得好。
所以,他还是什么都不能说。
推开饭碗又喝了一杯热水,他微微的发了点汗,身体本是在不知不觉间僵了的,现在又渐渐恢复了温暖柔软。这气生得好没道理,他想,当初是你自己不肯去,又不是他们不带你,你现在回过味了,眼馋了,就跑回家里撒野发疯?这么干不对,不讲理了。
他想的头头是道,然而躺在被窝里闭上眼睛,他猛的又想起顾承喜方才那一席话,一颗心就火烧似的疼了一下。不讲理的劲儿又上来了,他暗暗的攥着拳头,想大哥和马从戎在日本活得花红柳绿没心没肺,大哥把马从戎的私生子当亲儿子疼爱,却和自己冷了关系。
自己才是从小在他身边长大的,要说亲,谁能越过自己头上去?
想到这里,白摩尼坐起来,想要立刻再给霍相贞写封信去,当初不回他的信,是怕他在日本总惦记着自己,不能好好的过日子;现在看来,倒是自己多虑了。
想到这里,白摩尼冷笑一声,但依然是不肯恨霍相贞。
只是心里空落落的,觉着自己匮乏欠缺了许多,像他当年的债务一样,是个大窟窿,怎么弥补都差着一些。这滋味实在是不好受,他回头看了身后的连毅一眼,不知道他这一辈子是怎么受过来的。
连毅也在盯着他看,察言观色的,于是他心一软,对着连毅笑了一下:“干什么?成天看家贼似的看着我?”
连毅把手伸进了他的睡衣里,他起初是以为老家伙不老实,又想在自己身上摸摸索索的过过干瘾,然而连毅的手掌停留在了他的心口,只是一下一下轻轻地摩挲。
于是他又是一笑:“我好了,刚才你说我输多少你补多少,我见钱眼开,一听这话,心里就不憋屈了。”
连毅听了这话,抽出手去扳他的肩膀:“你转过来。”
白摩尼依言翻了个身,然后连毅就单手抱住了他,一边抱,一边亲了亲他的额头。
白摩尼在无事的时候,当真坐在写字台前,开始琢磨着要给霍相贞写信了。
可当初是自己这边无缘无故的和大哥断了音信,如今想要把这关系重连起来,那么第一句话又应该怎样写才得体合适?咬着笔杆皱着眉头,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真是不学无术,若说读书,自己从小学到大学,一样都没落下过,全念了一场,可若说成绩,则是一直说不出口,后来霍相贞对他疏于管教,他干脆就自己做主,不念了。所以现在搜索枯肠,怎么措辞都感觉不够好。
可原来和霍相贞通信的时候,倒是没有这样犯过难,也可能是因为自己这一次是别有所图,心思一重,反倒手足无措了。
一时写不好,那就放下想想,想清楚了再写。这一晚他照例是出去玩,顶楼的跳舞厅里太热了,他便避了旁人的耳目,上了天台去吹冷风——在跳舞厅里,灯红酒绿,他以为已经是深夜,结果如今见了天光,才知道是自己过糊涂了,远方天边还残留着几丝晚霞。那霞光自上向下,一层灰一层蓝,一层黄一层红,冷森森的放着斑斓光芒,看着很有些异样。
白摩尼常年过着昼伏夜出的生活,已经许久没有见过晚霞,这时便看得出了神。冷不防身后有人说了话:“不冷吗?”
他一回头,看见了廖正文。
廖正文对他落花有意,他对廖正文却是一直流水无情,廖正文若是不主动的凑上来,他简直想不起去正眼看他。廖正文几次三番的怀恨在心,气得想要再不理他,然而此刻见他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天台上,实在是个难得的时机,就身不由己的,又走了过来。
“楼下太热,我上来凉快凉快。”白摩尼向前一抬下巴:“晚霞很好看。”
廖正文没想到像白摩尼这样一个纸醉金迷的堕落男子,还懂得看晚霞:“你若是不说,我还没有留意到。”
白摩尼随口又说道:“我倒是没见过专门画晚霞的画儿。”
廖正文答道:“西洋油画中,有很多这样的题材。”
白摩尼说道:“我不喜欢西洋油画,我喜欢中国画。”
“白少爷对于美术很有兴趣?”
白摩尼打了个冷战,转身要往回走:“我有什么兴趣,无非是看个热闹罢了,好看就多看几眼,看不懂就不看了。”
他手里的手杖杖尖没挨地,所以走得很慢,但是挺稳当,看着也并不像个瘸子。廖正文迈步跟上,伸手要去搀他:“前边是台阶,你扶着我吧!”
白摩尼果然抓住了廖正文的手,廖正文微微的合拢了手指,就感觉对方的手柔若无骨,非常的嫩非常的凉,手指肚按在自己的掌心里,像是落了几点雨。
他想试探着把这只手握紧,然而白摩尼忽然一个踉跄,他不假思索的伸手又去搂住了对方的腰:“小心!”
白摩尼笑了,不得不让手杖上场,支撑住了自己的身体:“下台阶还是不成,差点儿摔了一跤。”
廖正文这回没吭声。
白摩尼的身体瘦削苗条,是一副很好的衣服架子,将一身西装穿得整齐利落,身体的线条全是西装自带的,衣服做成什么样,他就能穿出什么样。廖正文因此忽略了他的身体,因此在方才那一抱之时,被衣服里面软而细的腰吓了一跳。那腰活活的,韧韧的,自那一段腰身开始,廖正文忍不住要向上向下的想象。
“当然。”他想:“他是以色侍人的人,当然是……”
没等他想分明,白摩尼一手拄着手杖,一手扶着他的胳膊,已经自顾自的继续向前走去了。走过楼梯回了跳舞场,白摩尼轻轻一拍他的手背,扭头又对着他一笑:“多谢。甭陪着我了,我跳不成舞,你自己玩儿去吧!”
说完这话,他慢悠悠的向前走去了。而廖正文站在光影交错的角落里,下意识的抬手嗅了嗅,心想这一拍是什么意思?是他本相流露,想要勾引自己了?
这么一想,他拔脚又追向了白摩尼的背影。
他不能就这么放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