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离别经年,山隔千,水万重,始终还是走回原地。
元宵花火在黑夜里旋开即谢,如歌岁月在城楼萧声中起起落落,再转身,再回头,月与灯依旧,那人已经不在当时那灯火零落的地方。
在繁华开到荼靡时,只有那人明白在灯光暗淡之地所看的烟花才是最美丽的。
然而,她是那人的知音,却不是那人要等待的人。
望乡台上望故人,望乡台边会孟婆,回首一眼即是诀别,可惜了曾经的相遇。
###
小时候她作过很多梦,梦里都有着灿烂的色彩,整个梦境是色彩缤纷的,可是年纪愈大,她发觉自己作的梦渐渐失去色彩,变成单纯的黑白灰,像是一朵迅速凋零的花儿。
曾经她幻想着要当帼国女英雄,像花木兰、樊梨花一样登坛挂帅,征战卫国,无奈作为靖国雅王的嫡女,皇上亲封的「娴德郡主」,她李碧水的使命只是要学好三从四德,待过笄年後便跟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成亲。
在家从父,父王说怎样就怎样!
母妃曾经跟她说:「女人的命就是海上浮花,为男人而漂泊,由他们主宰我们生命的方向。」
幼时她听不懂,可是随着她日渐长大,她便开始体会到当中的辛酸和无奈,那是她们不能说出口的委屈。
母妃跟她这句话的时候其实未过三十岁,只是一双美丽的丹凤眼显得空洞无神,眼角竟也生起细纹,乌黑丰饶的秀发中也夹杂着一根白丝,有着一种身心俱疲的苍老。
她父王享尽繁华和艳福,之後再纳两位侧妃,平日也喜欢流连青楼,到处寻花问柳,可是身为正妃的母妃却无权过问和干涉,夜夜独守空房,甚至得在众人面前咽泪装欢,刚过三十整寿便抑郁成疾,不久更香消玉殒。
「碧水,总有一天,你会跟我一样的……」
卧病在床的母妃这样对她喃喃低语,死前紧紧握住她纤细的手腕,握出一道红痕来。
那样的话不像是母妃对她将来的预言,反而像是一个诅咒。
是的,总有一天,母妃的话将会灵验,她会跟母妃一样孤独绝望,曾经拥有过的梦想希望,全都在风雨中被打沈。
她是父王的长女,所以父王需要她对几位妹妹立一个「大家闺秀」的好榜样,从小就对她管束甚严,琴棋书画学不精也要学懂,十八般武艺却不允许她去染指。有次她央求弟弟教她武功,父王知道後大为动怒,要她禁足一个月,那时刚好是元夕,弟妹都可以出门看灯,只有她一人被关在家中罚抄《女论语》。
……坐莫动膝,立莫摇裙。喜莫大笑,怒莫高声。内外各处,男女异群。莫窥外壁,莫出外庭。男非眷属,莫与通名。女非善淑,莫与相亲。立身端正,方可为人……
这样千篇一律的诫条令她愈写愈不忿,蓦地想起自己常教贴身侍婢银杏读书识字,银杏的字迹也跟她相似,於是把心一横,以上欺下逼着银杏穿上她的衣服扮她抄写《女论语》,自己则偷偷溜出王府。
其实这不过是一时冲动,冲动过後她倒是有点後悔,年年元夕她都寸步不离跟在亲人身边,那还是她第一次独自出门,心里真的觉得害怕,其间有贵公子刻意跟她攀谈,她装着冷淡镇定,有一句没一句的应着,表面上高傲得很,贵公子只好摸着鼻子走开。
帝京焰火璀璨,繁华旖旎,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各式各样花灯挂满一处处,灿灿生辉灯火赋予灯面上所绘的山水人物生命,一灯一世界,一火一生命,每盏花灯,都是活生生的梦境。
天上花火只开一瞬,转眼便散落一地的残败,人们只穿梭在由彩灯筑成的幻世里,却没有留意在上空绽放的短暂浮华,像是世人只爱沈溺在他们各自的梦中,却不曾发觉自己错失过美好的东西,像青春。
如果可以,她也想停留在自己的梦里,可是她却无法沈醉在虚浮的幻象中。
醉生梦死,别人可以,但她不行。
看尽遍天遍地五光十色的繁华,她忽然觉得这种华而不实的景象有些没趣,一心想出来,不料独自一人竟觉得意兴阑珊。她经过灯火较暗的小巷,蓦然听得一声清亮的声响,抬头一看,又是一朵色彩缤纷的烟花在夜空中爆花。
没有花灯的映照,花火显得更亮更美,她像是个从未看过烟华的孩子,被一朵接一朵盛开的烟花吸引着目光,轻声赞叹道:「真美……」
只是回应她的,只有喧闹声。
她不由从心底里泛起苦意,茫茫人海,竟无人得知暗处的花火才是美,昔日夜夜孤独,一室静寂,岁月匆匆只有她一人度过,此时帝京大街一夜热闹,更显得她的孤单落寞。
「永夜恹恹欢意少……」无意中念着古人的雅词,她不再留恋,拉起裙摆便要离开。
「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身後蓦地传来一把男声,她被吓一跳,意料不到会有人接口。
她转过头去,眼前突然一暗,身後没有灯火点缀,与身前明亮如白昼的大街形成强烈的对比,一个蓝衣男子就伫立於更暗处,身影也被暗去大半。
「上元佳节,公子为何伫立於灯火阑珊处?」她问。
花火再开,瞬间照亮他的脸庞,浓眉,高鼻,薄唇,不似其他男子束冠戴巾,他连发带也不用,任由乌亮的长发披散在身後,冷月与花火的光华倾泻到他的发上,像是清明的流水,样子长得很秀气,身材笔直高大,倒有种风流侠客的气质。
男子抬起头,恰巧一朵艳丽的烟花在上空绽开,照得他的笑容就像月亮般柔和,但当中隐然透着落寞。
他说:「姑娘你是明白的,当繁华开至荼靡,只有在灯火阑珊处所见的烟华才能展现它的美态……」
她会意:「大家也寂寞,是吧?」
他和她,或许真的一样孤独。
男子只是在笑,接着似乎兴之所致,忽然念起辛弃疾的《青玉案》:「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一词上阙完结,他稍停,她顽皮心起,便接下去:「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他也不怒,等她念毕下阙便再念起别的诗词。不论是李煜、苏轼、辛弃疾,还是李清照、朱淑真的作品,他都倒背如流,反而是她偶尔接不到下句,这时候他会扬唇一笑,然後自续下去。
她瞪大眼睛打量着他的脸庞,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她口里念着其他诗词,可是心里却在想着这一句。
他一直在灯火阑珊处等待一个众里寻他的人?
「公子是在这儿等待一个知音人吗?」
男子不答,似乎听出了弦外之音,隔了一会开始念着朱淑真的《生查子》,声声绘景,格外幽远,「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後。」
他停下来看着她,等她续念下去,她心里突然觉得抗拒,彷佛念完这词便他俩是分道扬镳的时候。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念到最後,她明白即使他要等待的人是个知音,他要等的那个知音也不会是她,「泪湿春衫袖。」
对他来说,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来年元夜,自然是不见去年人……
「公子,我想,我一直在等一个知音。」她说,引来他专注的目光,「我姓李,闺名碧水,家父……李若林。」
不知道哪来勇气,她自报姓名,甚至连父王的名讳也一并告知,靖国的雅王只有一个,靖国的娴德郡主也有一个,他会知道她是何家闺女。
她很清楚这样子代表什麽——她想他带她离开,与其跟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共度一生,她宁愿选择一个知音,她不知眼前的男人是什麽人,她甚至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她只是想离开,离开一个不合适她的世界。
他听罢没有显出任何惊讶,垂首低声道:「我姓朱,叫飞然。」
她微微一愣,她曾在父亲口中听过他的名字,朱飞然——飞雁城主的高俊行的义子。
飞雁城位处中原极北,是靖国与契丹蛮族领地分界线,不论靖国欲北伐抑或契丹要南征,也从没有攻陷过飞雁城,她是一道屏障,隔绝靖国与契丹的战争。城主高俊行身上流着一半契丹人的血,本身又是前朝武将,在前朝亡国後并没有向新朝靖国俯首称臣,父王一直跟他有交涉,可高俊行总是跟父王打太极拳,归顺一事一拖再拖,已经拖了十多年。
父王曾抱怨那位被人称为「天下第一人」的高城主太目中无人、不知好歹,偏偏真的有本事教别人奈他不何,而作为天下第一人的儿子,飞然也是像他义父一样高傲的吧。
她点一点头,丝毫不感羞涩,垂眸轻瞥他一眼,转身离去,她知道他会明白她的意思的,她在等他,等他为她斩断「娴德郡主」这个枷锁。
这可能是府中婢女所说的一见锺情,也可能不是。
十五岁那年元夕,是她一直所期待的梦想,直到现在也是一样。
即使来年灯火阑珊处不见去年人,他没有再出现在她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