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青,你有没有觉得大哥今天好像有点奇怪?”
“怎麽说?”
“嗯……他好像忽然跟我熟稔了起来。”
陆子期失笑,温热的气息化为一团白雾让近在咫尺的面容有了几分飘渺:“又说傻话,都是一家人,怎麽会不熟呢?”
宋小花搂紧了他,声音有些发闷:“我也说不好,总之……我就是觉得他怪怪的,你也怪怪的,无缺也怪怪的!”
听到喊自己的名字,带路的大黑狗立马颠颠地跑了回来,绕着陆子期转几圈,又用脑袋轻轻在他身上撞几下,不像是在撒娇讨好,倒像是朋友之间的安慰鼓劲。
被无视许久的宋小花终於忍不住爆发:“好啊,你俩居然胆敢趁着我不在家的时候发展奸情!”
“……”
夜幕垂,山风冷。
亭外,无星无月,有雪。
亭内,有茶有酒,无雪。
炉火哔啵,沸腾一壶酒,驱散满室寒。
陆子期与陆子恒拥裘而坐,一样的姿势,相似的眉眼,只是一个清冷,一个温润,一个喝酒,一个饮茶。
又是一阵疾风吹过,厚厚的帘幔亦难抵挡,几片雪花趁机飘入,眨眼化为水滴,慢慢不见。
陆子恒略皱了皱眉,将轻裘脱下递给身边之人:“你还没彻底恢复,仔细再受凉。我有酒入肠,热得很。”
陆子期想要推辞,却在那不容反对的目光注视下妥协:“谢谢大哥。”
“亲兄弟,何言谢。”以铁箸将炉火拨弄得更加旺盛,陆子恒看着那被映出些许颜色的苍白面容,沉了声音:“你这次也太过乱来!”
整个人被两件大麾裹得严严实实,陆子期手捧茶盏笑得甚是讨喜:“早就做好准备,等着大哥的这顿训斥了。”
陆子恒冷冷一哼:“爹的那顿板子,想必也做好准备了?”
陆子期一本正经:“暂时还没有,所以才特地跑到这里来酝酿的,估计再有两个月的时间就差不多了。”
看也没看,陆子恒抬手将空杯掷出,正中眉心:“继续贫!”
不躲不闪,陆子期老老实实挨了一下,又及时伸手接住:“不敢了。”
抬眼瞅了瞅那块被砸红的印痕,陆子恒的语调稍有缓和:“你哪次不敢的後面不是更敢?可是算准了我和爹拿你没有办法麽?”
“哪能呢?至少,从小到大我何曾翻出过大哥你的手掌心?”
陆子恒手中的铁箸一顿,一叹:“是啊,要麽不翻,一翻,就是四年,就是千里。”
陆子期原本嬉笑的神色猛然一黯:“大哥……”
“当年,是我未尽提点之责,让你身陷囹圄。是我治家无方,使你受丧妻之痛。是我无力无能,令你含恨而去。冬青,有句话早就想说了,为兄对不起你,对不起娘临终的嘱托。”
“过去的事还提来作什麽?当初,是我自己的鲁莽冲动才遭致大劫,连累桐儿,与大哥何干?大哥的苦心,大哥的苦衷,我全都明白。况且,亲兄弟,又何言谁对不起谁?”
陆子恒缓缓摇了摇头:“之所以晚了四年才对你说这句话,是因为之前说来也是苍白徒劳。”
一簇火苗乍然窜起,陆子期的眸中似被点亮:“大哥,何意?”
同样的黑亮双眸,若深潭般幽不见底:“冬青,我陆家世代忠良,无论与同僚如何明争暗斗,不管与政敌做何生死搏杀,有一条,绝不能违背,那就是——不能做任何有伤国本有辱国体之事!但有违者,陆家子孙人人得而诛之!更遑论,非我族人。”
最後四个字,像是用了极大的力气,一字一顿,缓慢而清晰。
陆子期捧着茶盏的手指根根发白,唇线紧抿,唇角下弯。良久,方涩声:“大哥,你都知道了……”
“前段时间,我外出公干,为的就是此事。只是没想到,你的动作比我还要快,而且,居然用了如此蠢笨的法子诱敌现形。”
陆子期苦笑:“谁让你没告诉我呢?”
陆子恒冷笑:“谁让你要看轻我呢?”
“绝不是看轻,是,不想让大哥为难。而且,之前也只是猜测,不能确定。”
“那麽在确定之後,为何反而什麽都不做了?”
默然片刻,陆子期方字斟句酌缓缓言道:“私吞军粮军饷,与敌国勾结,乃是重罪。一旦查办,牵连甚广……”
“陆家根基深厚,而且有的是证据证明与此事无关。”
“我不是担心陆家,我是担心大哥……”
“我亦毫无干系。”
“但是大嫂……”
“既入陆家门,便是陆家人。何况,她一个妇道人家,更不可能涉在其中。”
“大嫂她……心气高,突遭此变,恐怕……”
陆子恒将杯中酒饮尽,话语始终淡淡:“我这几年搜集的东西,在来这儿之前,已经全部交给了霍将军,应该可将京城外所牵涉的势力连根拔除。你们也是时候该收网,做最後一击了。”
陆子期略一思量:“也好,大哥有此奇功,便可以顺道为大嫂求个封赏,总可聊作慰籍。”
“不,这一切都是你做的,我全然不知情。”
陆子期霍然站起:“大哥这是什麽意思?”
俯身拣起掉落的麾裘,为他披好,陆子恒寡淡的神色里多了几许温情:“冬青,你是恨你大嫂的,为何还要事事为她着想?”
“我不是为她……”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所以,你也该知道,我为何要这麽做。”
“你从来就不欠我,不需要补偿。”
“这不是补偿,这是一个兄长心甘情愿为弟弟做的。冬青,我了解你心中的抱负,所以,我要尽一切可能为你铺平道路。放手去做吧,这也是爹的意思。”
“爹……没有说什麽?”
“说了。”低咳一声,陆子恒粗着嗓子:“告诉那个混蛋,养好了就乖乖滚回来挨板子,不为别的,就为了居然敢把他老子当成个愿意与祸国殃民之辈同流合污的老王八!”
陆子期破颐而笑:“我可没把他当成老王八,要不然,我那未出世的孩儿该有多冤,还没见到天日,便成了个小小王八了。”
陆子恒点点头:“这句话,我会原封不动转告的。”
陆子期连忙求饶:“别啊大哥,你还嫌我要挨的板子不够多麽?”
“蝨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反正你记在爹那里的板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不如改天让爹找个机会,跟你把帐清了吧!”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呀!”
又说笑了几句,两人重新落座,各自斟酒品茗,外面的风雪似乎小了些。
陆子恒将手放在火上烤了烤:“弟妹的精神看起来很不错。”
陆子期忍不住便笑容满溢:“她啊一直很不错,不论什麽时候都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像是全天下的便宜都被她给占去了似的。”
“知足常乐,无欲则刚。想来,弟妹也是个有大智慧的人。”
“你可千万不能当着她的面这麽说,要不然,尾巴一准要翘到天上去。”
“简简单单没有负累……”陆子恒似有所思,轻声低语,视线仿佛能穿透层叠帷幔,穿过冰雪夜幕,穿越流逝的时光,落在某个凝结不变的画面上:“当年初嫁我时,她也是这般模样。”
与兄长在风雪亭中一番畅谈解了心结,陆子期回到宅院,悄悄推门而入,只见宋小花正靠在枕上翻阅信件。
“回来啦,大哥呢?
“自然是去房间休息了,你怎麽还没睡?”
“不困,所以就把这些日子你们写来的信再看一遍。”
“明天咱们一起写封信给淩儿。”
“我也是这麽想的,他的小心肝啊保证会像小猫挠得一样,哦吼吼!”
陆子期摇头轻笑,伸出两指夹住她的鼻尖:“都快要做娘的人了,还是这麽孩子气!”
宋小花不服气打掉他的手:“什麽叫快要做娘?我都已经做了一年多的娘了好不好?别把後娘不当娘啊!”
“对对对,那就应该是都这麽久了,却还没有一点为人母的样子,按照你的说法,很失败!”
“……”
满意地看着她咬牙瞪眼,然後跪在床沿,附耳轻轻贴在那隆起的腹部,陆子期柔声问道:“宝宝睡了麽?”
为他理着被寒风吹乱的鬓角,宋小花捏细了嗓子:“睡着了。”
“睡着了还会说话?”
“梦话呗!”
“那你在梦里能不能看到你娘亲以前的样子?”
“能呀!娘亲是个大大的大美女!”
“是吗?可我怎麽记得好像是个丑丑的黄毛丫头呢?”
宋小花怒,捏着他的耳朵往上提:“边去!不许对宝宝说我坏话!”
陆子期想起大哥的那句话,心中一动,笑着俯身亲了亲她的额头:“遥遥,你依然还是我初见时的模样,真好。”
莫名其妙呆了呆,宋小花勃然:“你是说我一直都很丑喽!”
陆子期悍不畏死地表示赞同:“并且希望你一直这样丑下去。”
“……我咬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