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桌一椅一案,几排摆满了书册的架子。
桌上有笔墨纸砚书籍卷轴外加一盏油灯,案上是一个牌位及一个香炉。
宋小花看着案上之物一呆。
陆子期在她身後默了默,方轻声道:“遥遥,给淩儿的生母,我的亡妻,上柱香吧!”
“哦……好……”
宋小花连忙上前取了香,点燃,学着电视上的样子,对着牌位拜了三拜。
看着丝丝缕缕萦绕不散的白色薄烟,陆子期的嘴角噙了一丝苦笑。
桐儿,没想到,你们这麽快就见面了,还真是有些措手不及……
“那个……我来找你是……”
宋小花一转身,恰见陆子期倚着门框,微弯了腰,右手紧紧按着腹部,昏黄的灯光下依然可见其面色煞白,满脸的冷汗,顿时一惊:“你怎麽了?生病啦?”
陆子期摇摇头,轻轻挣开她的搀扶,勉力自行走回书桌边坐下,扯动嘴角,露出个虚弱的笑容:“只是有一点点胃痛,过一会儿就好了。”
“胃?从什麽时候开始不舒服的?是不是晚饭前就开始了?所以才吃得那麽少?干嘛不早说啊?要不要我去把胡大夫找来?”
宋小花一叠声的问题惹得陆子期不由得苦笑着按了按眉心:“你不要这麽紧张,这是老毛病了,我保证,一会儿就好。”
“那我去给你烧点热水吧,下了场暴雨天好像转凉了,喝着暖暖胃,可能会舒服些。”说完,不待陆子期答话,宋小花便一阵风似的旋了出去。
陆子期看着虚掩的门缝,无力地摇了摇头,轻轻低喃:“桐儿,你瞧,她对我是极紧张的,你该放心了,是不是?”
胃中的绞痛一波一波袭来,迫得他不得不集中精力思考问题以分散注意力。
目睹了茶楼一幕後,到了衙门便私下让刑捕头去查了查那个年轻男子的来历,顺便去成衣铺子走了一趟。
很快,刑捕头就回来了。
男子自称元昊,西北人士,多年来四处游历并无定向,前天才刚到‘北崖县’,暂居於县内最好的客栈。
再对比成衣铺子老板所说的宋小花和元昊两人之间的对话行为,应该可以确定,他们只是阴差阳错的偶遇。
只不过,那元昊的气质太过卓尔不凡,宋小花的行为也太过出人意表,所以才会让他霎那间起了疑心。
如今宋辽两国表面一派太平实则摩擦不断,地处交界的‘北崖县’更是首当其冲,来往人员的成分极是复杂。再加上新皇继位不久,年纪尚幼,朝中局势波涛暗涌,边疆强敌环伺,时值多事之秋,不得不防。
然而,竟怀疑提防到自己妻子的头上,也未免有些……
换了个姿势,用椅子的扶手紧紧抵住胃部,陆子期晶亮的眸子在看到那块置於烟雾之中显得有些飘渺的黑色时,亦如笼上了一层白纱。
若换作是你,我必不会有这个念头。
若换作是你,我又会不会如此冷静地去分析,去调查。
若换作是你,我只怕当时即便能按捺住不直接冲上前去,但回来後也定然不会做到像是什麽都未曾发生过一般,不闻不问。
桐儿,我就算骗得了自己,也骗不了你,这不是大度,这是……
那三杯酒……我的歉意和愧疚又岂是那三杯酒所能装得下的……
门响,带入一股冷风,吹散了嫋嫋的烟雾,也吹散了陆子期眼中的白纱。
宋小花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水走了进来:“快趁热喝了,然後好好睡一觉,明早如果还是不舒服的话,我就去找胡大夫来。”
陆子期道了声谢,接过轻啜一口,甜甜的。
“放了一点红糖,我记得,这个好像可以……”
宋小花吭吭哧哧着没有说下去,事实上,她是记得红糖茶可以治那个……生理痛的……不过,应该对胃痛也有效的吧?反正都是痛嘛……
陆子期微微一笑,没说什麽,只是低了头一口一口地啜饮着,胃里心里,都暖暖的……
“谢谢你,很有效。”
“真的啊?”宋小花接过空碗,仔细瞧了瞧陆子期,好像脸色的确是没有刚刚那麽吓人了:“这就好这就好,嘿嘿,治疗方法果然是相通的……”
“什麽?”
“你早上吃了什麽?”
宋小花的学习本领一向很强,突然转换话题的招儿现学现用,且收效不错。
见陆子期呆了一下,回答不出,顿时便沉下了脸:“早饭没吃对不对?准备晚饭的时候我就发现,那些熟食的量几乎没有减少,摆明了只有淩儿吃过,我还以为你是因为早上吃撑了。这麽说来,你差不多一整天什麽都没吃,然後还空腹喝酒,你是成心让自己胃病发作的,是不是?”
陆子期被质问得唯有摇头苦笑:“哪里会有人如此成心……”
宋小花一本正经:“怎麽没有?自虐的,或者脑抽的!”
这两个名词陆子期都没有听过,不过从那字面上倒也不是很难理解:“这话……”
“我自创的!”
“好吧好吧,横竖都是我的不对,这总行了吧?”陆子期在言语上胡搅蛮缠不过她,只好认输:“你的手痛,我的胃痛,咱们也算是扯平了,这不是挺好的?”
“那倒是,反正都是自作孽自作自受。得了,洗洗睡吧!”宋小花到了门口时又回头说了句:“无缺今天跟我睡,以後啊,咱俩一人带一宿,直到它满六个月,如何?”
“六个月?”
“是啊,狗狗六个月就成年啦,成年以後抵抗力就强啦身体就好啦就不用人这麽费劲去照料啦!”
“哦……”
宋小花冲着神情有些发木的陆子期撇了撇嘴:“逗你玩儿的!瞧你吓得那个样子,狗狗最多三个月就可以自己照顾自己啦!”
“哦……”
陆子期的神情照旧,宋小花终於无奈了:“行行行,不逗你了,无缺以後不会再麻烦你,万一你总是睡不好吃不好结果影响了你这位青天大老爷的工作的话,我还不得被全县老百姓给活活咒死啊!”
宋小花说完便出了屋,陆子期则看着紧闭的房门愣怔了少顷,嘴边慢慢噙了一丝浅浅的笑。
他何尝是因了要照顾狗儿才失态的?
无论是五个月还是两个月,似乎,都太久了一些。霍楠最多半个月便会回来,到时候,可要怎麽办呢?同房麽……
这丫头明显对此尚是一派天真,而自己……唉,怎的会弄成了这般尴尬的境地……
这天,宋小花起得比前一日还要早。
仰头望着挂在半空中的残月,她忍不住的‘内牛满面’……
不是她不想睡呀,是她不敢睡呀!她怕一觉睡过去忘了喂狗狗吃的,万一把它给饿出个好歹来,那可就呜呼哀哉了。
结果,悲催的是,这小家伙不知是昨晚吃得太饱,还是成心跟她过不去,居然一直呼呼大睡,到了刚刚,才哼唧两声表示了一下肚子饿的意思,喝了几口米汤,吧唧吧唧嘴舔舔鼻子,换了个四脚朝天的姿势又美美睡了过去。
看得宋小花这个恨呐,真想一口一口把他的小胳膊小腿给咬下来……
顶着一对黑眼圈,跑到附近的早集买了大饼油条包子馒头稀粥,感叹着国人的饮食文化真是源远流长千年不变,迎着初升的朝阳顶着七彩的霞光,闻着空气中属於大自然的清香,宋小花晃晃悠悠大包小包地回了家。
“你们还真是日日起得比鸡早啊!”
这句招呼,让恰巧推开房门走出来的父子俩互看一眼,无语。
“快点刷牙洗脸,过来吃热腾腾的早点喽!”
秋日的清晨,凉意颇重,寒风甚劲,宋小花的一张脸经过这一通奔波看上去倒是红扑扑的,衬着那灿然的笑容,越发显得其充满了乐观向上的生命力。
只不过,一双原本灵动闪亮的大眼睛,这会儿似乎有些不对劲……
陆淩欢呼一声自己去弄牙粉,陆子期则走过来停在她的身边略一打量,不由得有些忍俊不禁:“没休息好?”
“还成吧!”宋小花眨眨眼睛死鸭子嘴硬:“你的气色不错,看样子不用找胡大夫了吧?”
“嗯,多亏了你的那碗红糖茶。”
“嘿嘿,歪打正着,好说好说!”
宋小花得意地仰天大笑了两声,陆子期见她这般开怀的模样,心中一轻,也随之展颜。
他的脸上虽常常挂着微笑,但那笑容後面却像是隐着无限的沉重。
而此时的这一笑,竟让宋小花仿佛听到了有小草破土而出的声音……那个声音,来自她的心里……
宋小花忽然一个激灵,低着头抱着一大堆东西冲进了屋,留下陆子期站在那儿,一脑袋的雾水……
“你的手不能沾水,饭菜等我回来再弄,洗刷碗筷什麽的你也不用管了。”
“好。”
“熬药方面应该没有问题吧?”
“没。”
“换药是下午去对麽?”
“对。”
“我吃好了,先去衙门了。”
“嗯。”
陆子期奇怪地看了反常的宋小花一眼,怎麽突然之间变得惜字如金了,还垂着头低眉顺目一副标准小媳妇的样子?虽然,她的确是个小媳妇,不过……
这丫头还真是变化多端,而且毫无预兆全无痕迹可寻,委实难以捉摸……
而宋小花此时心里想的则是,如果自己将来有朝一日对他真的‘腊月萝卜动了心’,可咋整?
毕竟,日日跟这麽个颇有诱惑力的男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实在是被其成功‘拿下’的几率非常大。
那样貌似也没什麽,反正本来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嘛!
但是,一想到真的要在这里过日子生孩子,宋小花又觉得好像很荒谬。也许,她的潜意识里压根儿没把自己当成这个时空的人。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没有归属感,没有安全感呢?
好吧,抛开这些云里雾里的东西不谈,那麽还有最为重要的一点,她不能先爱上他!
爱情里,谁先爱上了,谁就是输家。
更何况,是在这样一个男尊女卑的时代。
如果她陷了进去,他却并不能有同等的回报,甚至只是将她视作煮饭带孩子的长期佣人,该当如何?如果她全心全意爱上了他,他却三妻四妾,甚至流连花丛,视她如敝屣,又当如何?
好吧,这些都太过遥远,那麽便只说一点,他的心里明显还依然深爱着亡妻。
那个牌位上所刻的名字,已经有些模糊,周围的漆色也浅了许多。这是因为,有人时常以手摩挲吧?摸着冰冷的字,想着逝去的容颜……
那一行字,匆匆一瞥,只勉强看清楚两个:‘妻’,‘桐’。
跟一个不在了的人,如何去争他心里的那个位置,那个‘妻’的位置?
宋小花想来想去,把自己原本就昏昏沉沉的脑袋弄得如坐过山车之後,所得出结论是:敌不动我不动,诱敌深入待敌动,敌若动我也……尽量不动……
时间这个东西真是很好打发的,收拾收拾房间扫扫地,忽悠忽悠孩子逗逗狗,一个上午很快便过去了。
对於过惯了时时刻刻忙得像是要跟谁玩命的宋小花而言,这样闲适的生活简直就是做梦也梦不到的。
中午,陆子期做饭时,她便在一旁添火加柴递油递醋打下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上几句闲天,顺便再将每样菜的做法仔细记下。
吃完饭,送走了陆子期这个一心扑在工作上的人民好公仆,又哄着陆淩带着宋无缺乖乖睡午觉後,宋小花便换了男装锁了房门溜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