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November 5 — 倫敦, 1959 - 3

「嘿,好久不见。」清晨七点半,她照例地前往唐宁街,一如往常地,鹬早已经坐在他们惯常讨论的办公室里看着书。

她迎上鹬皱着眉头,带些谴责意味的视线,故作没事地耸了耸肩。

这些年来鹬,不,或该改称他为西蒙‧诺斯阁下,或许是国事太过沉重,这位先生的幽默感随着身上的脂肪日渐减少,只有在必要的场合才拿出来宴客。

瞧那不怒自威的表情以及严厉的视线,要不是像她这样的厚脸皮,恐怕要承受不起落荒而逃了吧。不过就是隔了几天没出现,好吧,或许加上与他打招呼的语气不够端庄,但就为了这,实在是…

伊莉莎白惹人厌的耸耸肩,给了西蒙一个故作无辜的微笑,在他一旁的椅子上坐下,随手拿起方才他读到一半的卷宗。

「首相阁下已经年三十有二,这样的表情语气似乎不太合适。」西蒙叹了口气,语气听起来到不像是动怒,只是有些复杂难懂。

「不要说的好像我已经很老了一样。你我心知肚明,找一个三十出头的小娘们坐这个大位本来就挺有问题。」那些轻浮的举动无非是用来掩饰她此刻心底的焦虑,并不真的有力气要去招惹谁。也不想想是谁害的,她靠在椅背上翘起二郎腿,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很高兴阁下终於发现这个巨大的症结点所在,现在把我换掉还不迟,真的。」

「也只有你敢这样对我顶嘴。」

外头的太阳渐渐升起,但寒冷的十一月里,天空仍是一片令人不快的灰蒙。昏昧的天光之中西蒙深深望进她的眼底,觉得有趣似的笑了起来,那穿透的视线与难以捉摸的表情,让她瞬间以为自己还是十几年前那个无意间闯进国家安全部五楼办公室里的小女生。

「还是一样嘴硬,爱耍嘴皮。」

「噢,如果你肯稍微妥协一下,相信蛎鴴还是愿意回来顶你嘴让你闹心,论顶嘴的话他才是个中翘楚。」她耸了耸肩,忍不住又顶嘴。「我知道你不喜欢听,不过我还是一直觉得,你不该让蛎鴴和鬼鴞离开,尤其是最近极右派的那档人又开始蠢蠢欲动…」

「我也说过,这个国家需遵从多数的共识,但我不需要,我们的党也不需要。如果国家必须靠少数人的连横操作才能维持,那麽革命永远不算成功。」

西蒙微微偏头看向她,似乎是在问她怎麽如此幼稚不识大体。「不过,我们刚刚是在聊这个吗?」

每次被以这样的眼神看着时,她总无法继续顶嘴使坏下去。她安静靠回椅背上,努力屏除心底的焦虑,凝视着眼前戴着眼镜,眼圈深重却精神矍铄的西蒙,等着他继续说教。

「海蒂。」极其突然地,他唤了那个几乎都要被她忘记的假名,面无表情但语气里透着一股几乎要教她哭泣的,熟悉的温柔。

也只有他能够了解自己,对自己如此温柔而宽容了。

眼眶一阵发酸,她掩饰性的撇过头,吸了吸鼻子。「干嘛?」

「你还记得签了海德公园协议之後,我跟你说了什麽话吗?」

怎麽会突然提起这个?今天的西蒙的确和自己一样反常。

自从那起飞机自杀攻击之後,一直到国殇日革命结束,短短几日彻底将他们的人生扭转。那该是最重要的一段,但他们从来没有讨论过这些话题,只是专注於化解眼前每个几乎要将他们压垮的挑战,日子也这样过去,那些日子发生的事,她一直都只是暗自放在心底。

对於她而言,西蒙的一切都像是个谜,不知道他是以怎麽样的心情看待这些往事,也不多问,只是各自怀着各自的秘密,不愿再提起。

但她当然还记得,那个海德公园旁的某间大楼,在整日的唇枪舌战之後终於签下历史性的海德公园协议,散会後的会议室里只剩他们和鬼鴞,还无法接受雪莱已死的事实的她疲倦压抑的快要濒临崩溃,将头埋在臂弯里不想多理这些事情,而几天奔波下来累坏了的鬼鴞早已练就到哪都可以马上小睡片刻的本领,瘦小的身体缩在椅子上不省人事。

而接下来的风雨险阻还那麽多,外头还有国际记者等着他们的回应,全世界都在屏息等待这个关键的消息,而鹬只是揉了揉眉心,优雅地掩嘴打了个呵欠,戴上眼镜继续拟他的声明稿。

然後他抬头深深凝视着自己,缓缓开口:「醒醒吧,游戏结束了,现实才要开始呢。」

以他惯常的面无表情和轻柔语调,该死的清醒冷静。

「你说,从现在开始,我又是诺斯,而你又是恩斯特了。」她喃喃念着,因为突如其来的回忆而有些恍惚。

「很久之後,有次鬼鴞问我,为什麽你们都在场,但这句话却跳过了她,而只对你说?」

像是多年前那样,他抛出问句,彷佛等待解读她的每个回应,如此一来能够将她每个最微小的心思都分析个彻底。

这个问题她不是没想过。最终几年过去,答案渐渐呼之欲出¬¬-因为只有她,虽然狡猾又不够聪明,冲动缺乏耐心,说谎成性,没有道德感,但却忠诚的太过愚蠢。

蛎鴴与鬼鴞迟早都可能为了理念不同或者得不到想要的而离开,但只有她会无条件的,像个多愁善感的娘们般死黏着他即使西蒙总对她有太高的标准而又太多不同的意见。

当旧日夥伴纷纷离去,他能依赖的人也就只有自己了。

至於鬼鴞…就当作是胆小,也或许是无情,但伊莉莎白从不愿意多去揣测她的动机,为此在雪莱手里栽了跟头时不愿,之後也是。

「你早猜到了,但即使猜到,你也不会怪我利用你,这是另一个原因。」西蒙微笑起来,眼底却没有笑意,不知道为什麽,有话直说有不在乎惹恼伊莉莎白的他,今天说起话来却太过令人感觉话中有话。

「说起来,其实你真是温柔敦厚的可以呢。」

「烂透了,我不想听你的落井下石。」伊莉莎白随口回话,把手上的卷宗又丢了回去,深吸口气,盯着一旁的桌灯,视线却失了焦。「虽然知道你的幽默感一向异於常人,但我今天没心情笑。」

「不,我…」鹬看着她,语气迟疑的几乎算是心虚。「是我太自私。海蒂,或许你以为自己只不过是因为我的别无选择或者你的忠诚而被选上,但并不是这样的。」

「事实是,你一直都正直而善良,即使被仇恨或愤怒冲昏了头,也总能用你的勇敢和理智克服,这些年来你越来越有想法也越来越成熟有远见,即便犯了错也不致太过离谱偏颇。当然,此外,你头脑还算灵光,有一副好皮相,也够爱说谎和演戏…」

鹬看着她,语调恢复平淡,眼神却严肃而认真。

「重要的是,海蒂,我明白你再也没有什麽不能失去,也没有什麽好贪恋执着了。这样的你,才是会毫无保留为了国家奉献的人选。」

突如其来的剖析让她像是被钝器重击一般,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麽,只能托着脸皱着眉闷哼一声。「谢谢夸奖。」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的工作,可以的话你只想干情报搞革命,却对收拾残局一点兴趣都没有。直到你失去了『她』,那之後你就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你了。」

「我…我想我欠你太多。海蒂,我知道只有这样的你才是最适合的人选。罗杰和鬼鴞都不能接受我这样对你。我想罗杰知道些什麽,却不愿他去找你,让你的心再起涟漪。他说的对,我已经变得像一个恶心的大人,可是当时我真的别无选择…」

「该死,够了,住嘴。」她猛的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因为长年不良於行而依赖椅子的鹬,此刻面容憔悴而枯槁,表情被愧疚与罪恶弄的扭曲,忍不住握紧拳头,一把往书柜上槌去,引起一阵晃动。

「原来你都知道,却不问也不讲,让我一个人承受这些还得替你做牛做马。你如果知道今天对我而言是多麽残忍的一天,就不该在这个时候跟我说这个!

该死,鹬,我一直死心蹋地的跟着你,反对声浪大的时候我也总站在你这边,甚至你要我顶替你上台,我知道自己做不到却也咬着牙干了,还得每天早上坐在这里像个国小学童般听你挑剔东挑剔西的,嗯?

就在等一下,我还得替你,走到那个该死的事发现场去念那下地狱的演讲稿,好像我真的多麽感谢她为我们大家去死一样!这样还不够吗?你还想怎麽挑战我的底限?说声道歉然後我说声别在意好让你感觉好一些吗?」

死寂之中,她只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巨大的愤怒几乎要掩盖过她的悲伤。

她死死盯着鹬那张瞬间老了几十岁似的,苍白而写满痛楚的脸,气势瞬间软化下来。

不,不对,罗杰的确来找过自己,就在雪莱死後没几个月,她该死的当然知道他要说的一定有关雪莱的死亡。是她自己不愿听,也不愿见他,她知道,只要躲在西蒙身後,罗杰也不敢多靠近。

不,不对,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的。你这胆小鬼,假装自己别无选择只能忙於公事,实际上是你根本不敢面对自己。现在把气出在鹬身上,就能假装的更彻底一点吗?

那片几乎要让她窒息的沉默中,她听见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开口。不对,不是他的错,把雪莱害死的人是你,每天不停工作好逃避她已经离去的事实的人也是你,你忘记了吗?

「不,海蒂,不,我已经後悔了。」渐渐明亮起来的室内,鹬温柔的开口,清晰而不带迟疑,那声线里即使带着愧疚的颤抖却从来不软弱。

「每天早上,我坐在这里迎接你的到来。看着你佯装的若无其事的样子踏进这里来,憔悴的不得了却什麽都不敢跟我说,我明白你和我一样再也不能安睡,努力在白天和夜里与这艰险的世界和来自过去的阴影对抗。

每天每天,我看着你越来越逼近崩溃的边缘,在亲手将你推往更高的极限。」他总是轻柔的嗓音渐渐因痛苦而低哑扭拧。

「我清楚明白你是那样的压抑,罪恶,悲痛,我多想要你对我坦白,并且告诉你我懂得你的感受,却只是默不作声看你继续虐待自己。迟早,你会受不了而垮掉,或者,成为像我一样的怪物,除了这空洞的信念和勉强跛行的皮囊,一无所有…」

「不要再说。我宁愿这样。」伊莉莎白猛的打断,狠狠说道,像是在说服自己。「够了,西蒙,我不相信你喜欢这样对我。这不是你的问题,总得有人留下来顾全大局。你已经够辛苦了,犯不着再把责任硬往身上揽。你必须看清。事实就是,我们都没有伟大到可以为谁的生命负责。」

「是啊,是啊。」那双总是难以捉摸的深色双眼此刻在晨曦中澄澈而粲然。他深吸一口气,然後笑了起来。「你的伟大特出不是我成就的,你的痛苦自然也不是我该负责。我只是,太常忘记这件事了。所以,去他的反对党和美国总统,如果这破事儿只能由我们来扛,那也终究注定要毁灭。」

「海蒂,我想我们得对自己有点信心。」他眨了眨眼,笑的终於有些开心。「毕竟我们什麽不会,就只有搞反动有两下子。我们得对这个反动产生出来的政体有点信心,就算没有我们,一切也会很好的。」

「海的,你是我最信赖的夥伴,我最优秀的同事,我最忠诚的朋友,也是我最深爱的女儿。」他以那只略显枯瘦的苍白手掌握住她的,很坚定。他面容平静,不像是突然起意,一字一句说的深重而清晰。

「现在,该是时候让你自由了。去追寻属於你自己的树吧。」

「不,我…」

像是看穿她的犹豫与顾虑,鹬摇了摇头,带着笑意的闪烁眼神与勾起的嘴角使他看起来再度年轻。「如果你最後还是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我会永远在这里欢迎你回来。可是,现在,你该离开了。」

「但还有那麽多事要做,内阁和党内也得有个交代,否则如果他们问起,,,」

「那麽,我会告诉他们…」这次鹬直接截断她的话。「你已经完成任务,准备再去掀起下一场革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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