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二
蓝染惣右介是个极端骄傲的人。
他没有理由谦卑。论武功,尽管才出道几年,江湖上堪做他的对手的人,已不过寥寥数人而已。论智谋,那一身纵横天下的武功却又不算什麽了。
年纪轻轻,他的眼中的骄傲便染上了几分寂寞。
长长的一生中,到底什麽是值得追寻的呢?
一切都太轻易了,所以失去了长久的吸引力,容易厌倦。
即使此刻坐在北齐巍巍军帐,帐下大将屏息,帐外骏马长嘶,紧张得气息一触即发的时候,他还是笑得那样从容不迫,带着几分不经意的寂寥,帐下诸将于威严压迫之中,更加心折於这份气度。
一国之君不过如是尔!龙椅上的那位已经老朽昏庸,继承人中也无一可堪造就,我们的忠诚,是这个人的!
在这样的目光汇聚之中,蓝染看见了欲望,还有野心,欲望是这些人的,而野心……是自己的。
犹记得出师的时候师傅忧心的眼神,那时自己不懂,师傅说:“我倒不担心喜助,他跟你一样,天纵之姿,智谋武功无一不备,但是你们两个却有一个决定性的不同,这也是你们今後的路会完全不同的原因。”
自己多少几分好奇地询问了,师傅深深地看了自己一眼,“喜助是天生的隐士加浪子,嘻笑怒駡皆是游戏,入世即是出世,而你,你有着无与伦比的野心,在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这麽觉得了。虽说山中修行的岁月我尽力为你打磨,但是……”长叹一声,师傅显出几分悲悯,“在野心面前人很容易迷失自己,智者难免,惣右介,我只望你记得寻找自己真正想要的,别做下让自己悔恨的事。须知世事翻云覆雨,其实只在一念之间。”
悔恨?冷笑,我只做自己想做的,要自己想要的,便是身死灯灭,也无忧无惧,何来悔恨?
迎着期待敬畏的眼神,蓝染笑了,薄唇拉出无情的线条,“开始吧。”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所以未开战之时,情报、粮草、地形,军心……无不需反复衡量,谋定而後动,一旦所有棋子各就其位,结果便早已在预料之中,并无悬念。
所以蓝染是一向不亲去战场的,他不喜欢看没有意外的傀儡戏。即使主导这场戏的,是自己。
但是为什麽又来了呢?是因为那个人吧?新周国主第三子,有“鬼狐”之称的大将军,市丸银。
不觉得用计将这个威名远扬的年轻将军斩去了左臂右膀然後调离权利中心的做法有什麽卑鄙的,然而这个人居然在这个时候摆脱了与南朝的战事带兵赶回了?不够成威胁,但是终於出现了意外。
“住手!”
被刀剑围困着摇摇欲坠的男子抬起头来。
此刻已是黄昏,残阳如血,大漠飞沙更将视线染得有些昏朦,战场上伏屍处处,厮杀声已经渐渐微弱遥远,风中飘扬着悲怆的血的气息,躁动不安。
男子身上的盔甲也早已残破不堪,血和沙在上面凝成了黑而浑浊的颜色,同样溅了血的银色长发却飘扬着在夕阳下显出一种透明迷离的红。
心跳快了几分,在男子抬起头来之前。
蓝染一生都记得那个微笑。
年轻的银发男子睁开了一直眯成笑眼的眸子,晶莹剔透的血色,红得妖艳魅惑,红得绝望窒息,一见到心脏便如受重击的美,然後那唇角的微笑便分外的神秘柔软。
“北齐第一军师,有神策之名的蓝染大人,久仰了。我这次输的不冤呢。”
没有仇恨,没有杀气,没有不甘,笑得如此的平静纯粹,绚烂到了蓝染认为以後再不可能看到这样的微笑,心中无由的强烈哀伤。
“为什麽要回来?明知道没有用的不是吗?”不回来,至少你跟你的部下还可以流亡,至少可以保住性命。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这麽说你根本就是回来送死的?突然涌起了自己也不能理解的怒意,蓝染沉声开口了,“臣服於我,你没得选择。”
是的,没有,因为你让我看见了你,因为我看见了那个微笑。
“我有的。”安静微笑的弧度一丝一毫都没有改变,即使在没人看到的阴影里,他的手指悄悄地收紧了,指尖无情地刺进了掌心。
“是吗?”让人发冷的笑意和不带一丝淩厉的温和,轻描淡写,“新周王室都得死,但是是死得痛快还是受尽酷刑而死,只在你一念之间。”
蓝衣,飘逸在血腥混乱的战场,是天,是海,是深沉不可测的男人……手中的剑好沉重,风中冤魂的哀泣不绝如缕,银抬起了手中的剑,秋水般明净的剑身,居然乾净得没有沾到一丝血痕,只映出了自己眼中的红。
蓦地反手将剑用力往下一插,慢慢地,慢慢地,屈下了以为不会屈下的膝,单膝。慢慢地,慢慢地,低下了以为不可能低下的头,“市丸银,见过蓝染大人。”
朔风一下子激狂地呼啸,卷着尘沙从两人身边滚滚而过,模糊了一站一跪的两个人影。
那之後,南征北战,市丸银总跟随在身边,如影随形,带着不变的微笑,眼睛总是可爱地弯成一对月牙,不让人窥见睫毛之下的血色。
渐渐的,他对他的称呼变成了“银”,而被这样亲昵称呼着的银却总是不温不火的回以微笑,和一声无辜的“蓝染大人”。
见过他在战场上鬼神附体一般煞气,见过他毫不犹豫地砍掉不服从命令的部下脑袋的冷厉,见过他偷偷到王宫偷采樱桃的孩子气和狡黠,但是从来没见到他失却过那种从容和神秘的微笑。
即使让他如何疼痛,银也总是微笑着承受,即使因为疼痛,他的脸色,是惨白的。
这个男子,跟自己一样骄傲呢。
於是改变了方法,细心地探索,温存地挑逗,强悍地占有,在看到血色眸子里的茫然无助,看到咬着嘴唇的苦苦忍耐,看到艳丽妖媚的失神瘫软……蓝染笑了,志得意满。
那时这个所有人都畏惧远离的鬼狐会不满地咕哝,“就喜欢欺负我。”引得蓝染好心情地将狐狸拥入怀中,用近似爱恋的温柔抚摩那一头柔顺光亮的银发。怀中的身体便乖乖地安静下来。
这种时刻,温柔得近乎奢侈。
北齐君王是个很暴虐的老人,战争,血,夺来的土地和财富美女,都会让他兴奋喜悦。蓝染在权利场中善於利用各方面的力量和欲望来达到一种微妙的制衡,他的地位渐渐水涨船高,却没有人警惕惊讶,仿佛这个男人生来就该如此,不能不说这种高妙的政治手腕堪称一种艺术。
银只是静静微笑,看他杀伐决断,为他扫除障碍,看他渐渐助北齐统一了北方。没有人知道,这位对蓝染命令决不打半丝折扣的部下,家国九族皆为蓝染所灭,没有人知道,在蓝染将他的亲族的血浸没了他的脚背的那一个夜晚,他是如何痛苦地在残酷的拥抱中找到一个暂且忘却那些哭泣哀号的空间。
“恨我吗?”无数个相拥的夜晚蓝染这麽问。银只是摇摇头,“成王败寇,没什麽可怨的。”
那时我自信着所有一切都在我的掌中,炽热的野心蒙蔽了我的双眼,以至於我竟然没有看到血色眸子里日渐激烈的悲伤挣扎。
王死了,激烈的王位之争揭开了序幕。而我的机会也来了,只要将年幼的四皇子扶上皇位,加上军中的势力,这诺大的北齐,便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之後再挥军南下,一统天下也是意料中事。
然而,世事再次出现了意外。
银,我的心腹部下,却被证实是跟太子勾结要翦除蓝染一系的内奸。
看着被灌下毒酒身亡的太子的屍身,看着从来从容不迫的蓝染愤然甩到面前的一叠证据,看着往昔同僚们鄙夷不屑的眼神,银笑了,端过那一杯血红的毒酒,在蓝染欲言又止的矛盾中,
一•饮•而•尽!!
“为什麽?为什麽?”遣退了所有人,蓝染拥住那个软倒的身体,掌下的温度正在飞快地流逝,愤怒不解地低吼,宛如受伤的野兽。
抚上蓝染脸颊的手指骨节分明,有力,灵巧,但是这是一双可悲的手,抓不住自己的命运呢,银微微地苦笑。
“如果我没有爱上你,蓝染,我还可以活下去,但是为什麽我要爱上我不共戴天的仇人呢?”
在大漠风沙中第一眼见到你,我就知道我逃不开这个命运了。如果那时你让我死去,就不会有现在这样受伤的表情。
“现在太子已死,这个国家,是你的了。我相信,你会得到整个天下的,蓝染大人。”是诀别,是礼物,是背叛,是忠诚,你愿意相信哪一项呢?
将嘴唇凑到那个呼吸已经慢慢微弱的人耳边,“我不会原谅你的,银,用这种方法逃离我,就算得到了整个天下,我也……”
“啊啊,是吗?”依旧微笑的男子,眼角隐约有晶莹闪烁。原来,我终究还是拥有了……我最想要的东西,只可惜,我要不起呢。
“那可真是……对不起了,蓝染,不,惣右介……”
吐出了最後一口气息的人仿佛只是在静静沉睡,热意下埋在银肩膀上的眼睛为什麽会涌出那种代表着软弱的液体?
“我恨你,市丸银。”我爱你,银。
师傅,我终於明白你的话了,可是,晚了。
蓝染离开的时候一无留恋,只带走了银的骨灰。他走之後北齐陷入了混乱血腥的内争,谁也压不倒谁,结果这成了北齐的灾难,养精蓄锐多年的南朝趁机北伐,尽收过去八十年来失去的国土,一代明君名将志得意满,将名字蘸着无数人的血,涂在了历史的墙壁上。
也许,历史的河流的方向,就是由无数的偶然和必然汇合而成,那一杯毒酒,那一个夕阳下的微笑,都悄然地将河流奔涌的方向轻轻一拨……儿戏吗?不是的,命运是人的心决定的,心变了,命运自然也就变了。
权握天下……又如何……如果是用你换来的话……银……
蜀地青山碧水中,撒尽骨灰的蓝衣男子怅然望天,这里,再也看不见大漠了,风起长天,百年一瞬,美人名将终不免尽化黄土,无穷野望瞬间劫火成灰。银,我终於知道了我要追寻的是什麽了。
那麽,在这里陪着我吧,银,不会很长,就一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