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余晖透进窗内,在铺得笔直的白色被单上晒出一片橘黄。慧看着旁边的床铺,感到雪白被单散发的一份空虚。今早起床,已发觉小璇人去床空,没留下一丝痕迹,彷佛从来没有这个人的存在。手中仍残留着昨晚抱她返回病床时的余温,此刻她的消失,更显双手的冰冷。
没病人的病床,也会空虚吧?看着单调的白色被单,慧从刚才就一直思考着。
不是她刻意留意病床的样子,尤其在有访客探病的时刻,注意力应放在访客身上吧!慧还是特地将视线放到床上。
「幸好我早点来到,我们都不知你今晚出院呢!」
慧把注视着病床的集中力拉回来,对着穿上整齐校服的同学微微一笑:「原本今早便可离开,只是家人没空过来,才会这麽晚还没离去。也托这个幸运,才收到你的祝福。」
「我只是受同学的委托,你不要客气。同学和老师们也很担心你呢!」
慧看着这位班代表端正的坐着,放下了同学们的心意咭、摺纸、祝福便条等,却不及她灰白色背心毛衣上挂着的红色风纪队长章来得吸引。
为什麽偏偏要是她来探病?
以王彦在学校地位,当上班代表来探病也是理所当然吧!
抑或,她是乘便去探望另一名病人?
是有点为自己的古怪念头感到内疚,但这就是恋爱嘛,有醋意不对吗?
跟他接吻两次了,很难再否认彼此的恋人关系,慧试着冲破自己的心理关口。
昨晚他亲自否认了王彦的介入,释除一直以来的怀疑,终於可全心全意投进他的怀抱,偏偏今天就再遇上她。
冤魂不散。
王彦打着探望自己的旗号而来,让自己气不出来。
「知道你没大碍,我也放心了。下星期回校,我会向大家报告啦。」王彦展现出一贯的笑容。
慧努力挤出相同的笑容,却东施效颦,更不自然:「不用了,周末过後我便会回校。」
「是吗?」
多想跟她平凡地交谈,以同班同学的身份谈天说地,或是学业难处、或是课室趣事、或是老师绯闻……彼此间应该有着不少共通话题吧!只要不谈到那傻瓜。
对!只要不谈到那傻瓜。
没有他的话,我们会是好朋友吗?
窗外最後的一丝余晖消退了,气温骤然下降。两人无言对坐,别的病人和亲友的谈话更突显她俩的尴尬。
没有他的日子,终归不存在。
「那麽,」王彦站起来,拉直摺皱了的灰色校裙,「我不妨碍你了。回家也请多休息,我们期待你早日回校。」
端庄地作揖,连转身离去的动作都保持着优雅。慧忍不住就觉得她太造作。
虽然心知她本来就是如此贤慧的女生。
那傻瓜,能逃出她的掌心?
这麽匆忙离开,是要赶在探病时限内,到访别的病房吗?
看着她边走边套上浅紫色的手袜,心头先是剧烈一荡,然後满身的血液都在翻腾。
又不是那条领巾,为何要这麽紧张?
纵然是那条领巾,又如何?
慧深深的懊恼着,自己的心思从未试过这样进退失据,被别人如此地牵着情绪走。
再深的懊恼,也驱散不去那份不知由来的忐忑,那份被抛到热锅里,但又表现不出来的辗转。被搥着的心像放进石磨里无情地搅拌,「吱吱、吱吱」地叫着。
好想好想,他现在就来拥着我,像昨晚般拥着我,再对我多说几次只喜欢我、只喜欢我。
王彦突然停住脚步,迟疑一瞬,然後像遗漏了什麽似的回过头来:「我没有打算去探望他的。」笑着便转身离去,转身前还不忘再次鞠躬。
从她口中听到这个「理想」答案,慧只觉更难堪,就像深藏的秘密赤裸裸地给展现开来。她离开时脸上挂着那副「放心吧」的笑容,才叫人最不放心!
她为什麽要特意说这话?这样反而让人更介意,不是吗?绝对不是因为我小心眼,绝对不是!
慧的脑海,就被他俩相聚的片段充斥了:在夜空下、在花园里的相聚。
坐在病床上的天,打了个喷嚏。引得整个病房的人都注视过来。
「第几个了?」坐在床边的颖问。
「不知道,」天擦了擦鼻子,「必定是有人在背後说我。」
「是志超吧!」
「我不像你,没有招惹别人的喜好。」
「是他坏心肠!」颖自豪地说。
「不要提及他,可以吗?」
颖靠着椅背,伸了个懒腰,然後语带不满地说:「学校变得死气沉沉,怪恐怖的。」
天怀疑眼前的其实是荣。
「球场啊!一点生气也没有。学弟们打起球来也不起劲。」
「因为志超不在?」
「因为你和志超都不在。」颖揉了揉倦极的眉心,「可能大家都知道你俩受了伤,不敢太拼命。」
天只觉他夸大了现实,一如他的作风。
「加上基和玲也缺席,你的女神又留院,整间学校都弥漫着『流』云惨雾。」
「是『愁』云惨雾!」
「文科生,不要烦!」
「我倒不知道基和玲缺席耶。」
「是今天的事,我见你班的同学都像送丧似的。所以呀,今天都没人来探你了。」
「是吗?」天不是介意被人遗忘,只是担心基和玲发生何事,尤其昨晚基遇上婷婷後,两人都没有再回来。
「我倒是快活了。」颖忍不住从心而发的笑容,「陆运会的奖牌『手拿到来』了!」
「是手到拿来!」
颖扬扬手,脸露不屑,背後就传来一把娇滴的女声:「哥,用不着教猪中文。」
颖看了看用力丢下书包的曼儿,就一脸茫然,努力寻找她跟平日不同之处。
天看到颖的疑惑:「不用猜了,是她把辫子放了下来。」
颖恍然大悟,但随即又一脸狐疑:「还有别的……就是说不出来。」
天仔细打量妹子,也隐约觉得有点不同。
正在执拾谊兄床头柜上的杂物,接受着两人的打量,曼儿轻蔑地说:「男生就是这麽迟钝。」
「曼儿,你烫了发!」天说。
看着她微鬈的长发,颖连忙点头附和。
「还是哥哥够细心。」
「感觉很像某人,说到嘴边……」颖再三疑惑起来。
曼儿没有再理会他,只想从他的打量目光中逃去:「哥哥,你这只杯多久没洗?满是茶渍,蛮可怕的。」
没待谊兄的指示,曼儿迳自拿着茶杯,走到病房外的清洁间去。
看着她穿上灰色连身校裙的娇小身影,肩上曳着散乱的微鬈发,颖目瞪口呆,轻声说:「王彦?」
天脸色一沉:「邪门!」
「不是正合你意?」颖诡异的笑着。
「你找死!」
「反正王彦又不会来探你。」
本来也没这念头,颖这一说,才发觉对於王彦没出现,自己是有点介怀。
还好她没来,免得惹慧怀疑。
「哥,这猪今天的眼光淫淫的,发情吗?」
曼儿把洗净的茶杯放回柜上。颖的目光从她走进病房开始,一直没有移开过。
「你怎麽今天连动作也娴淑起来?」颖面露不屑,语带讥讽说,「转形象扮淑女吗?跟你格格不入耶。」
「哥,你介意我在这里宰了牠吗?」
「不,杀猪很吵的,不要影响别人。我还要在这住上一段日子,不想开罪邻居。」
「不用费心了,我先离开。」颖拿起背包,一个扬手就转身离去,「改天再来啦!」
曼儿赶走了颖,一脸得意洋洋。倒是天感为难,说到底颖的到来也是一番心意。
病房暖气开放,曼儿脱下跟校裙同一色系的毛衣,连身校裙下面的粉红色长袖校恤份外醒目。
「曼儿,总觉得你今天……满有女人味的。」
「我会把这当成赞美话啊!」曼儿笑起来,两颧红通通的。
是暖气开太大了吧!总不会是她害羞……
「你还好吗?」
换着平常,她早已一拳二拳打在自己身上,但今天的她……必定有什麽不妥,天心中暗忖。
「没事啊!怎麽会是病人反过来安慰我的?」
大情大性的她,比谊兄更不懂撒谎。
天没有再追问,心知她是藏不住心事的人。
曼儿没作声,只是带着微笑直望着他,像是欣赏珍禽似的。
「哥,你的脚如何了?」
「十字韧带撕裂了。」
「走路会痛吗?」
「痛是必然吧,但没大碍。」
「那就好了。」
正要感谢她的关心之际,她却把床边的外套递了给他,自己也重新穿上毛衣。
「走吧!」曼儿欢天喜地的说。
「甚麽?」
「这里的平台花园很有名啊!快带我去参观。」
「但我的脚……」
「你刚刚说没大碍的!」曼儿皱起眉头,回复撒娇本色,「你以为我会体谅你的脚?」
天对她这般「关心」自己,「喜悦」得面容扭曲。
「走吧!」曼儿走上两步,回头见他在柜里拿出书包来,「你还在找什麽?」
天埋首在书包内,发生意外那天带回校的东西都在里头。
曼儿不耐烦地看着他。
「找到了!」
天把浅紫色的领巾掏了出来,拐上前把它围在曼儿的脖子上,她大感愕然。
「花园上很冷啊!」天也穿上了外套。
曼儿静谧了,收起了轻挑的笑容,面露安慰的喜悦,把着他的臂弯,一同走去大堂去。天一拐一拐的,她也不敢走太快。
平台花园的玻璃门感应到两人,自动向左右滑开。天早已昧起双眼,准备承受吹过来的阵风。
「很冷耶!」
跟预想一样,曼儿在步出花园的第一步,就已把身体缩成一团。也预计她会如小璇一般,为闪亮的圣诞饰物而欢呼一番,然後拉着自己在花园里跑跑碰碰,可是……
她放慢已是缓缓的步伐,把着谊兄的臂膀,头深深的靠在上面。
曼儿今晚很古怪啊!
尊重她的淡淡哀愁,天没有追问她,臂膀的温暖就是对她最大的支持。
曼儿也难得的一片沉默。不再活泼的少女,依在谊兄臂膀却现出了少女的羞答。
两人也没作声,在花园里已走上两三圈。虽然是慢慢地走着,天还是觉得需要休息,走到满是闪闪亮光的圣诞树下。
倚在树干,人就隐没在树影的黑暗之中。
「脚痛吗?」
天点点头。
「抱歉啊,要哥哥满足我的任性。」曼儿把头垂得低低的。
天的不安越来越强烈,这绝不是曼儿平常有的表现。
「想哭便哭吧,这里没别人。」
她向谊兄靠近过去,两人一同融入了树影当中。
「不可以啊,我是来探望哥哥的,」她说话渐带哽咽,「怎麽可……反过来……要哥哥安……」
句子也没能说完,泪水随着声音汹涌出来。
天温柔地扫着枕在胸前的鬈发,就如昨晚对慧一般,甚至比昨夜更温柔。对着曼儿没有对着慧时的胆怯,也没有那份心动,纯粹的,出自一份关心,和照顾她的责任。
「志超又欺负你吗?」
「不!」曼儿用力地摇着天胸前的头,「不单是他,是大家都不喜欢我!女生们说我是野蛮任性;男生们说我惹不得,免得开罪志超。我真的这般讨人厌吗?大家不是都说我活泼可爱的吗?我可是为了迎合大家,才会装出这副品行啊!原来大家都欺骗我!」
从来不知道她的内心不安,天面对着她的困惑,也不懂如何安慰,只好任由她继续挥洒泪水。
「我想别人关心我,我想别人疼爱我……但是我没勇气说出来呀!」曼儿抬起头来,哭红双眼中依然带着强硬,「太失礼了!」
天看到她哭泣中的怒意,在悲伤中还要顾着面子,不由得笑了起来——小孩毕竟是小孩。
曼儿不满他的嘲笑,皱起满是泪痕的脸庞:「我也怕寂寞的,不可以吗?」
天把她脖子散乱的浅紫色领巾重新系上:「曼儿,你这种叫真性情,是我最欣赏的地方,至少哥没这勇气在别人面前纵情表达自己。所以啊,你要努力保存你自己,你不是为别人而活的。」
「可是,」曼儿眼中闪着柔情,「我还是会寂寞的。」
天把她的鬈发舖开在系好的领巾上:「你会找到更好的。」
「哥,你可以暂做我的情人吗?」
天被她认真的神情吓住了,并没有察觉远处电梯大堂的身影。
胡思乱想了半个晚上,慧按不下不宁的心绪,在家人还未到院接她前,走来花园一趟。玻璃门滑开了,看到闪着彩灯的树下,隐约晃动着两个身影,不自禁回想到昨夜的动人时刻。但此刻,她只觉心如刀割。
灰色毛衣下的娇小身影,踮起双脚,吻了在前方的男生面上。在昏暗的树影下,还是能辨认出脖子上的浅紫色领巾,和散在上面的微鬈长发。
轻轻的一吻,慧却觉得很长、很久。
长久得自己再看不下去,转身往楼梯跑。
每次需要他的出现时,他总是不在;每次需要他的安慰时,总让自己失望。
为何在我需要你时,是她在你身旁?
不想知自己边哭边跑有多失仪,只想快点把他抛诸脑後。拼命地跑、拼命地跑……在失意之时,又有谁在自己身边?
「表哥?」
跑到病房大堂,跟挽着自己放在病床上的行李的志超碰个正着。
「慧?姨母的车在楼下等着,我先搬行李下去,你跟着……慧,你在哭吗?」
已不是一次,在最需要保护时,是志超在身旁。
对天的心意已不用怀疑,依然在想念他,依然想抱着他,但他永远在最适切的时候消失,自己多少也会失望。
再多的眷恋,也不能无限地被消费。到这刻才知道,人类哭泣的程度,是可以不断提升的。
表哥的关心话,再次触动到慧那份被天遗弃的哀怨,寂寞的无力感走遍全身,彷佛所有力气都用在泪腺上,整个身子像被重重的泪水拉得蹲倒在地上。
志超把行李放在地上,没发一言,蹲在她身旁,双臂环住了她的肩膀。
慧哭倒在他身上,紧紧地捉着他的衣襟,泪水一滴又一滴沾到地板上。
再次被志超拥着,没有多余的芥蒂,却寻回了昔日对自己无微不至的表兄。
坐在母亲的车内,凝望着车窗外不住後退的街道。遥看医院泛着微光的平台,衬托着背後深不见底的夜空,闪着幻明幻灭的星光。
一对走在夜街道上的情侣,是那麽幸福。慧朦胧的泪眼中,看不到情侣身上穿着跟自己同校的校服,和女生牵着男伴的手,套着的浅紫色手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