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风而来的记者们争先恐后地举着手，有几个甚至站到了椅子上，生怕没有被主持人看到。
放在十年前，且不说林省长的失态是否会被曝光，领导肯在大庭广众之下配合演戏，已经是很开明的举动，各家媒体应该趁势跟上，着重报道上位者平易近人的风范，结合党的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升华一下，这件事就算是圆满了。可惜这是十年后，人人掌握话语权的自媒体时代，各种各样的声音都能在社会上发出来，单纯的疏、堵都没有意义，如何引导、发挥，才是考验宣传工作的重点。方铭泽主政萧山省的宣传工作以来，时时感慨这是一门艺术，虽然没有谁能够控制所有人的思想，但所有人的思想都会或多或少地受到控制。他要做的，就是把舆论风向引导到最需要的地方。
台下情绪亢奋的记者们多来自市场化比较彻底的媒体，这也是现今新闻业的主流。他们不再接受政府通稿，因为读者不再相信千篇一律的“大好形势”；他们不再相信发言人的侃侃而谈，因为读者对官腔官调不再买账。所有人都呼吁真相，即便最终看到的还是一片模糊，却因着是自己亲眼所及而心服口服。
巡视一周，他不紧不慢地将提问权交给手举得最高的那个人。
“我是鸿博网的首席记者王谦。”带着黑框眼镜的中年男子站起来自我介绍道，语气生硬，略带不逊。
作为一家具有外资背景的门户网站，鸿博网的观点素以新锐着称。与传统平媒主编一支笔的做派不同，这种政论性的网站记者往往各自为政，独立展开调查、撰写专栏稿件，是具有民意代表性质的舆论领袖。这种单兵作战的制度看似混乱无章，实则有效区分了读者群体，容易形成舆论压力，扩大新闻报道的影响：越是能写的记者，稿子发得越顺，版面也越好，继而能够引发越多关注，继而代表更广大的民意，影响更多的受众。
王谦原来只是个普通的财经记者，报道内*幕交易时下笔太狠，被控损害商业信誉拘进去两年。没有下文地无罪释放后，专在博客上写杂文，以针砭时弊为卖点，吸引了不少死忠。当年的风云博主入职鸿博网，有了外资作靠山，仿佛如虎添翼，文章的尺度也越来越大，令不少地方政府头疼。鸿博网总部设在上川市，方铭泽协调萧山省的网监工作时，也曾与这号人物打过几次交道，对其行事风格很是了解。
只见王谦扶扶眼镜，开门见山地问道：“林省长，您对昨天发生的事情作何解释？您认为自己是否该向记者道歉？”
“这位同志，你好！”林省长果然是身经百战，表情自然得没有丝毫破绽，用不紧不慢的声音说：“小简刚才的话大家都听见了，她的录音笔掉地上，我帮她捡起来——事情就这么简单。”
现场视频已经被反复研究过，王谦自认已经了解到足够的真相，听到这种骗小孩的敷衍，本能地翻了翻白眼，追问：“那为什么还要逼她说自己是哪个单位的？您昨天的态度可没现在这么好。”
“问她哪个单位的，是为了及时把东西还回去。”这回答天经地义得仿佛提问者是个傻子，主席台上和媒体席里都有人配合地笑起来。林省长自己也面容和善地继续解释：“人老了，鸡皮鹤发的，可能看起来会严肃一点，否则也不会吓得她连录音笔都拿不稳了。”
这般看似自嘲实则自怜的话，引得个别人开始同情快要退休的林省长。
敏感地察觉到现场情势的变化，王谦决定抛出杀手锏：“可您并没有回答她关于曹风杉一案的提问！”
“这就算是您的最后一个问题，好吗？现场还有其他记者想要发言。”站在主席台的另一边，方铭泽不失时机地打断道。他的声音礼貌而克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王谦站在台下的很爽快地答道：“行！”
端坐在主席台上的林省长却迟疑了，沉默了几秒，表情变得格外凝重：“必须承认，曹风杉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我对他有着特别的看重。不怕告诉大家，他父亲曾经是我的老领导，我是看着他长大的。”
虽然网络上对林、曹两人的关系有过各种各样的猜测，却始终没有得到过官方的证实。原本有些懈怠的众记者们，愣神之余纷纷低头开始记录第一手资料。
“但他本人也确实曾经是个好干部，在座的萧山省代表团成员和凉山市市民，甚至各位媒体朋友都能够见证。”想当年，从地方到国家，由各级报纸、电视台一路捧出了年轻有为的“明星市长”形象。曹风杉任上的作为也是有目共睹，若非晚节不保，日后肯定还会有一番大作为。
现场的部分记者都是老资格，当年也曾经拥护过萧山省政治明星。曹风杉案发后，即便不是落井下石，也会避之若浼，现在被林省长提醒了，心里多多少少的有几分愧疚。
“在我的领导下，能够成长出有作为的干部，于党于国，何尝不是件幸事？只不过这个人，恰好是世侄而已。后来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老人长长地叹了口气，继续道：“说这些，只是想让大家体谅，所谓‘爱之深责之切’——为什么提到曹风杉的时候，我的情绪会特别激动。然而，就经济发展的客观规律一样，讳疾忌医是没有办法进步的！从这次中央的会议中，我也学习到了新的精神，希望能够从自己做起，以一个开放的态度，带动萧山省的招商引资工作。”
绕回主题后，不失时机地引出几个重点项目，林省长总结道：“昨天听到简记者提出的问题，我是很想上去说两句的，谁曾料会出现意外——还引起了不必要的误会，真是没想到。”
无奈地摇摇头，老人说：“现在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已经清楚了，我也借这个机会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希望能够让诸位满意。”
***
开放日活动结束后，方铭泽照例留下来分配车马费——这算是新闻界的潜规则了，跑线的记者底薪少，如果没有红包的话，根本就没有工作动力，所以各家主办方无论如何也不会省这笔钱的。
简思故意在座位上磨蹭着，待人走得差不多了，才开始收拾东西。她不知道今天的表演是否到位，但自己的职业前途，在经历了这么一出闹剧后，恐怕已经彻底报废了。
“怎么闷闷不乐的？”方铭泽在她身旁坐下，领带被扯得松了些，衬衫领口也被解开，露出轮廓鲜明的喉结，整个人都透着如释重负后特有的轻松感。
“流氓，趁人之危的流氓。”狠狠地拉上背包拉链，简思懒得抬头看他，眼前反复闪现着同行们鄙视的眼神。且不说昨晚被胁迫的耻辱，一个上社会没几年的小姑娘，哪里受过此等委屈？
他心情本就不错，听到这话，反而笑了起来，颇有兴致地提点到：“小姑娘，别激动，听我一句劝：靠搏出位抢独家，和狗仔有什么区别？”
“记者绝不只是政府喉舌，更应该是人民耳目！”简思本能地反驳道。
“激怒被采访人来制造爆点？偷拍偷录侵犯隐私？迎合低级趣味、放弃职业操守——你确定这是人民让你干的？”将长腿交叉搁上前排的椅背，方铭泽身上散发出一股不容忽视的威严。
“我也在新闻发布会上也举手了，可你让我发言吗？采取隐蔽方式采访，才能最大程度地还原真实！”
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方铭泽懒得理她，言归正传道：“无论如何，昨天那么好的头条没保住，《新日报》你肯定回不去了。”
如果说记者变成新闻头条，却没有弄到专稿只能算是失职；那么给领导当捧哏，掩盖事实真相就是失贞了。简思心里很清楚这一切的后果，不止《新日报》，恐怕整个新闻界都很难寻到她的容身之所。
“要不，我给你指条路？”侧过身，方铭泽在她耳边低声说。
溽热的湿气在耳畔萦绕，成功激起满背的鸡皮疙瘩，简思条件反射地一蹦三尺高：“离我远点！”
方铭泽不以为意地站起身，将一张卡片塞进她的包里：“考虑考虑。”
说完，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场。
简思还在为刚才的“亲密接触”感到别扭，恶其余胥地将卡片翻出来，见是张不认识的名片，顺手就要扔进垃圾桶里。突然，被名片上的头衔吸引住目光：“博之传媒人力资源部总监”。
如果你还不知道“博之传媒”，你一定已经知道鸿博网。没错，作为新闻国际集团的全资子公司，它正是鸿博网最大的投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