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浮年 — 漂流瓶

夜的天与海都是沉沉的黑,衬托出光耀如斯耀眼。

天空繁星满布,像是有人错手打翻没有上锁的盒子,里面璀璨夺目的钻石瞬间倾落在黑色的绸缎上,化作漫天星光。波光粼粼的海彷佛盛开着无数朵散发银色夜光的花,亦似是龙神身上闪亮的鳞片。

不过在十七岁少年眼里,那些浮沉不定的碎光更像是人们无法抵达彼岸的祈愿的碎片,它们被海浪冲击得体无完肤,东散西落在不同的地方,再也无法并合。旁边是别人愿望的残骸,与自己一般支离破碎,辨不到原状,也找不到自己。

痛苦过後,我们渐渐习惯没有目的地的漂浮,并开始遗忘那些曾经重逾生命的东西,偶尔,孤独地仰望遥不可及的星光,把泪水倒流到心里去。

涛声那麽沙哑,海风那麽苍凉,其实不必如此悲哀,因为每个人总有些东西死在时光里,永远不再被忆起。

少年略微急促的呼吸被海风的抽泣和浪涛的叹息所掩盖。他双手拿住那个盛载住梦想的琉璃瓶,合上眼,把它紧抱在怀里,如同一个虔诚的信徒拥抱住他唯一的信仰衷心祷告。然後,少年睁开眼,深吸一口气用力把琉璃瓶向海的方向掷去。

——「啪」!

祈愿破碎的声音原来不大,但少年却感到整个世界也被撼动,天上星辰也摇摇欲坠,彷佛在下一刻就会以最惨烈的姿态划落,哀悼那被摔得四分五裂的愿望。

清晨第一丝光线照进来的时候,苏陌远捂住头从梦里醒过来,眼角微湿,再闭上眼,那一滴泪终於滑落,像爬墙虎慢慢爬过他的脸。

也许是昨夜睡得不好的缘故,现在脑袋就像灌了铅似的沉。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脑子里依旧充满混沌,但痛楚却愈来愈清晰,头颅彷佛快要裂开来似的。他有些烦躁地闭上眼睛,半睡半醒间他像是个浮沉不定的漂流瓶,长年累月的漂泊让他麻木,早已丧失思考的能力。

他隐隐约约听见一些声音,但昏沈的大脑无法分辨那些是什麽。不知过了多久,他身体剧烈颤动了一下,猛地惊醒过来,只见一个男人满面担忧地看着他,手上还拿住红外线体温计。

「萧夏至……」

开口始发觉喉咙乾涸疼痛,声音沙哑得不成话。

他扶着额,脑袋似乎痛得更厉害,整个人也是晕晕乎乎的,目光散乱没有生气。

「你发烧了。」

「抽屉里有退烧药,吃完睡一觉就好。你难得有假,跟你女友风花月雪去吧。」

「我还是带你到附近医院看过医生才放心。」萧夏至随手找了件外套披在苏陌远身上,「你这人真不让人省心。你下星期就要出国了。以後在国外,谁来照顾你?」

「哈哈!小爷我自然会找个金发碧眼的漂亮妹子打点一切起居生活琐碎事。」苏陌远的脑袋挨在萧夏至肩上,说话间,灼热的气息拂在萧夏至颈边,有些痒,彷佛有只小手在挠着。

萧夏至向他头上戮了一指头,嗤笑道:「就凭你?」

撞上流行性感冒高峰期,在医院候诊的人特别多,折腾了大半天,二人才重获自由。

天边彩霞艳丽如染画,夕光淡薄,轻轻勾勒出萧夏至刀削般分明的面部轮廓和修长挺拔的身形,彷佛是相册泛黄的一页。

十七岁那年夏季的尾声,依稀相似的夕阳景色,苏陌远不经意回首,看见了萧夏至俊秀的面容,心脏不由自主怦怦、怦怦加速跳动——那瞬间的悸动,令他恍惚领悟自己的心意,造就了此後多年不能见光的隐晦的禁忌之爱,像深海里鱼,在黑暗中孤独游弋。

成长路上一路走来,他们始终并肩而行,他却到底没能够牵过萧夏至的手,宛如青蛇与白蛇,哪怕彼此相依相伴那般漫长的岁月,白蛇在初见的一眼为许仙动情,没有一刻因青蛇动心。

苏陌远忽然问:「萧夏至,你还记得很久以前的一个夏天,我们在海滩放漂流瓶的事吗?那夜的天空可美丽极了,星罗棋布,光辉璀璨。」

「你会不会记错了?我在这个城市生活了那麽多年,可没见过这麽瑰丽的星空。」

苏陌远涩然道:「也许那段回忆对於我来说实在太美,以致记忆也有所偏差吧。萧夏至,哪天你许了什麽愿望?」

「我早就忘记了。你呢?」

苏陌远答非所问:「漂流瓶碎了,我许的那个愿望,注定是不可能实现的。」

将写上祝福与愿望的纸条密封在琉璃瓶里,放逐到无边无际的海洋,随水漂泊流离,中途或是沉入海底深处,或在狂风暴雨中毁灭,或被鲸鲨吞食,或经年以後终於抵达彼岸……

也有些美好的东西,注定死在开始之前。

——「啪」!

无法实现的梦想,传递不到的祈愿,漫天星坠,留下忧伤的轨迹,化作十七岁愿望触礁的碎片。

「萧夏至,我现在只愿你此生平安快乐。」他仰头,眼角有泪,风一吹,很快就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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