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duplication”、“Consonantclustersimplification”、…」
「伊轩。」
「“Substitution”、“Devoicing”、“Droppingfinalconsonant”.Therule-governedphoneticsubstitutionincludes…」
「伊轩,闭嘴。」
她不是真的带有怒意,只是口吻里头也被接近的期末考染上了紧绷的气息。
我轻咳了几声,意识到自己的确碎念的有点夸张,抿了一下嘴安静下来。
只是所有事物都需要出口,现在封死这一个宣泄焦虑的裂缝,我就再也找不到方法处理自己。
我从来都不是安静读书的那种人,从来都不是。
姜又嘉抬起视线瞪视咖啡厅远方大声在闲聊的妇女,看不出来是在记诵事物、还是正在心里安静诅咒打扰学生准备考试的人不得好死。搞不好各有一点。
其实姜又嘉带肃杀的神情让人相当移不开视线,她通常会笑着,笑得像无云的艳阳天,所有事物都是太绚烂亮丽的色彩。你会记得她的笑,那个弧度像挑着不止是她自己、但整个世界的心情都跟着上扬;她笑着的眼,那眸子会闪亮,闪着你这辈子再没办法看过更美丽的光亮。
不过漂亮的人,即便是静止着也会使人难以忘记。
我看过球场上矫健而机警的她,自信而气势压人;我记得平日轻松优雅的她,幽默搞笑却也同时并存;只有两个人时才看得见依赖且不安的她,惹人怜爱的模样几乎要人於心不忍…
…我默默笔记,现在这个认真而执着,表情严谨几乎像神圣的她。
「我容易被影响,对不起。」
她发现我盯着她看,以为我对她刚刚的言语有所芥蒂,开口道了歉。嗓音里还带有些紧绷的正经,姜又嘉居然也会紧张焦虑。
「不是啦…」我低声否认,把视线拉回桌面上的讲义之前,又小声补了一句,「…是你认真的样子太容易让人分心,所以我们现在也算扯平吧。」
她没有搭话,不过桌面下她丢下了夹脚拖鞋,光着脚拿脚底板踩在我小腿上。那是种很姜又嘉式的亲密动作,有这麽点无厘头,不过在我们的语言里头可以被解读做浪漫。
我轻轻笑了出声,制止住抬头看她的冲动,以免心里塞了太满她的神情、她的模样,会再也放不下别的东西。
手机在桌上震动,声音像喉头不耐烦地低哼,安静的时候听起来格外刺耳。
「Elaine,不要忘记今天晚上一样,在701A。」
我没有拿起手机,偏了偏头看萤幕上这一行讯息,感觉到姜又嘉的视线飘了过来。
「什麽东西?」她问,依旧是那种绷绷的语调。
「是Jenny,提醒我今天要排练。」
「今天也要?」姜又嘉微微拉高音量问着,「昨天不是约了早上练到下午了吗?」
「可是音效还没有配上去,然後稿子有些修改,所以就…」我说,解释地有点勉强,「其实距离上台,还有很大一段差距。」
「喔。」她应,明显是不悦的口吻。
「嘿,这个戏也是期末成绩的一部份呐,要不然我也很不想去的…」
「伊轩,昨天花了一整天跟她们在一起,是不是五个小时练习、四个小时在闲聊打屁,我也不会知道。」
我听着就要反驳,但她对我摆了摆手,神情明显是不想争吵的模样。
「我也知道要期末考了大家压力都很大,所以我更不想要在这种时候还要分神去揣测你究竟都在做些什麽——这对我也是种负担。」
我点头,然後想到,其实有整天的时间的确容易松懈,昨天光午餐我们就花了快两个小时,要再算上大家慢条斯理地处理各自的状况,即便真正打屁聊天不是像姜又嘉说的这麽消耗,却也是浪费了许多时间。
「四个小时可以吗?不喜欢你花这麽多时间在这件事情上。」
「够。」我眼珠子转了一圈,思考後回答。
「我结束就马上回来找你。」
她点头,似乎这样的情节还暂时满意。
「th的音在字首的话我应该是要发[z]不是发[d]对吧?」Jennifer一边读着台词一边问,我绞尽脑汁想了一下,点头。
仿腔调说真的,实在是很浩大的工程。
Jennifer那张纸上已经塞满了国际音标的注解,教室一头的电脑还开着youtube的网页待命,标签页里挤满了各种法国演员的访谈影片,压在各自不同的秒格上,为的是哪个单字、哪个特定音调滑出口的时刻。
「我不知道Retroflex在字中间跟字首的明确差异,你可能要再多听几次。」
她点头,把每一个字母r都圈起来。
我低头看了一下手表,两个小时快要过去了,我跟姜又嘉担保四小时,我一定要限缩在这个时间以内。
「我们要不要先试试看配音效?」
「好。」许馥槿放下稿子又喃喃自语了好一阵子,才对我点头。
即便是这麽熟的朋友了,在她们面前扮演起别人还是让我感觉不自在。
其实那也不是个怎麽样的角色,是某些方面来讲,我知道自己很善於表演,而我害怕她们看出了我有多麽擅长。
要是她们知道我有多麽会演,或许在平常时刻就能够看出我精心戴上的笑容并不由衷。
当你真的很擅长去做为一个别人的时候,是不是意味着那个真正的自己很容易被替代?还是我就是这麽软弱、这麽易於被扭曲的,所以总是不是我自己的模样?
她们念着各自的台词,而我对着这些台词,在字句中对应上我应该扮演的角色。多麽意兴阑珊的情绪,在这样疲累的夜晚,好像我们都在等时间过去,在这个时间表里头完成了这一个项目,然後赶着去做下一个。带了点麻木的神情在努力,好像「尽全力」可以只是一种形式。
我该全力去表演吗?还是需要有所保留?
有时候我恣意挥洒那种包装过的笑闹,在安静下来的时刻讨厌自己总要为了别人制造喧哗;有时候我小心斟酌那语调的多寡,却更讨厌自己步步为营好像在一个虚伪之上还要再更虚假。无论是场完美的倾力演出、还是小心翼翼地收敛过,思考得越多就距离真实越遥远。
我会怕有天我分不出真假,因为喝彩跟表演的人都不真诚,所以总在上台鞠躬後弹奏练习曲的习惯会再也改不掉。
「等等,等等。」
我喊了卡,捧着稿子皱起眉头。
「我这样讲是可以的吗?」
「很好啊,感觉很到位,不用担心。」Daphne对我点头,「不过intonation可以再稍微夸张一点,那个上扬语调的情绪…」
我点头,凝神细看她对我的神情,我会忐忑不安我这几天明显的疏离是不是会造成影响,但Daphne对我的神态无异,好像无论我在背後操演过多少剧情,其实她都不会有所反应。她是没有感受到?还是对Daphne而言这是理所当然的宽容?
这是我可以挥霍的东西吗?
「我还蛮喜欢你写的这一句。」我顿了顿,或许带了点刻意,抬头说。
「是吧!呕心沥血耶。」Daphne扬了扬眉头,自傲的表情,「看这花痴感很道地吧!」
「我在讲押韵啦!」我大笑,「“Theweatherisgettingcolder,butthespringofmyheartisaroundthecorner.”这句不错。」
「哦!」Daphne戳了我一下,笑了起来,「你喜欢这种哦?三八欸!」
「你自己说说看是哪里抄来的?还是你自己想的?三八哦!」
我揶揄的口吻,随即罪恶地意识到姜又嘉要我注意的距离,但这话题是我自己开的,总不是像平常一样粗鲁的避掉,而且Daphne是我不想失去的朋友,我在短暂的游离後下定决心:反正就这一次,姜又嘉不会知道的。
「欸,Elaine,你最近是不是压力蛮大的啊?」
「什麽压力?」何止是我?大家到这个时节哪有悠闲的道理?
「不知道。」Daphne耸肩,相当不负责任地结束话题,「就是觉得你好像很容易想很多吧,最近感觉很沉重。」
她这样说让我松了口气,如果我刻意拉开距离的行为能够被合理的解释的话,那搞不好会比我预想的要好上很多。
「刚刚那里可能要麻烦Felici下台之後去播音效,因为大家都在台上了没有人可以按滑鼠。」Jennifer的声音传了过来,截断我的思绪。
「好。」
我趁着这个空档又低头看手表,想到姜又嘉一个人读书的模样,孤拎拎的。
「那个,我们是不是缺了一个档案?」
许馥槿上下滚动滑鼠滚轮,把那个云端的档案夹关了又开,最後回头望着我们。
「呃…」蓝彦钧凑近了看,「欸,真的有缺…」
「那是谁要负责下载的档案?」
「是Lannie还是Daphne吧…」
「影片被youtube禁了所以找不到替代的…」
「可是这里就要靠这个音效欸,不然超乾的。」Jennifer皱起眉头看脚本,「其他地方就算了,反正重点也不是道具编排,只是就是这一个衔接真的很尴尬…」
「再找一个新的来呀!」蓝彦钧乐观的提议,身子横过握滑鼠的许馥槿,用快键开了Google的页面打上关键字,我一个人站在後头,看着大家远离了排戏的阵型与姿态,向着电脑走去。
精心建构的认真氛围,那比泡泡还脆弱。
「真的没有之前那个档案欸,为什麽啊?」
「C’estimpossible.」Jennifer喃喃念了一句,也凑到电脑前。
电脑前的人实在太多,许馥槿莫可奈何的站起身让出位置,「真的不见了。」
「没有就算了。」Daphne微微愠怒的说,甩了甩手上的脚本,气忿的姿态低头看那纸张,「我们直接改剧情。」
我又低头看了一次手表,对於这样的插曲感到惊慌。
「从音效这个地方开始改吗?」我抽了支笔,过於积极地询问Daphne——必须减少这些时间的浪费才行,「还是我们要提早一点,让它可以接得比较顺?」
我抬头看电脑前的人还在做最後挣扎般的搜索,许馥槿跟Daphne脸上是认命的疲惫神情,「尽全力」的确可以是一种形式。
我低头看最後一次手表,只知道即便我扮演好所有的角色了,却还是逃不过一个剧本上偶发的意外、一个小小的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