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乐园的色彩》
就在蹲下来的时候,我捡到一只羽毛。
似乎没什麽不一样嘛。我小心用指尖撵起,朝日头方向细细端详着。白色、似乎有些透明,我可以看见光线穿透羽片的缝隙,像渗透丝绸的流水般那样细致。
最近已经很困难再捡到羽毛了,尤其白色的,这个时节早过了换毛的季节,而所有的鸟儿为了追求流行,纷纷换披上或红或蓝等鲜艳的羽色,这全都是因为他们崇敬罗生树的关系。
我把白色羽毛插进发上。现在,我的头顶着一丛色彩异常艳丽的羽毛冠,羽毛根向左右敞开,风迎面时,它会像绚开的向日葵一下子炸开来。
远处看来我就像个可笑的小丑,装饰着夸张的装扮,尤其在如白纸的我的身上,五颜六色更是被点缀的明亮生动。
我是一张白纸,他们——这乐园里的动物们是这样称呼我的。
在我刚来这儿时,身上穿着一件白色大衣,宽敞的衣襟连我瘦小的骨骸都撑不起来,就彷佛小孩偷穿父母衣服般引人侧目。再加上我的肤色、脸色甚至头发,都是令人咋舌的苍白。按理说,我的筋络血管应该明显可见,然而肌理下的血管在一片通白下却丝毫也见不着。有人说,也许连我的血液都是白色的也说不定。
至於我的眼珠子,则让大家感到相当不安。当我凝视对方,一旦与我视线相交,对方通常都会刻意别开,不顾礼节与否,而我只能故作若无其事。
其实我可以体会他们畏惧的心情,有时候,映射在溪流中的我的面孔,那双犹如玻璃,透明、带点白混浊的眼珠子,几乎让人误以为没有眼珠,只有眼白。我也为此感到可怕,那不像生物。
这个乐园居住着一群动物,而我是唯一的人类。
我是过客、是访客,他们因此待我良善,将我当成高贵的客人般奉待,也因此,我始终无法融入这个乐园里。在这儿,我没有容身之地,也没有固定居住的家所,我四处流浪,春天就席草而睡,冬天就找处树洞安眠,好些年头的日子,我都是这样独自一个人过的。
至於饮食,完全不必担心。这座乐园就某个层面来说是天堂,你只需在心中默想着所需求的事物本质,这儿就能立刻物质化你的幻想。这个无可限量的愿望似乎会触发埋藏的慾望,疑惑的是,生活在这的动物没有慾望,他们甚至自己捕食,几乎不动用特殊的能力。而我,对於过度的慾望一点冲劲也没有,只取所需的。这乐园纯净的空气也洗涤了我的心。
我唯一的兴趣就是探访这座乐园,我想知道,乐园的尽头究竟是什麽。在这片绿意盎然,鲜花满遍野,天空飘着金色云朵的园地,在这个框框之外的世界存在着什麽。
但我发觉这里就像迷宫——也许不该如此形容,毕竟没有厚墙阻挡你,这儿只有广大无边的大地。无论我朝东朝西,往哪儿笔直走了几百里,当枭来临鼓叫夜晚已到,随着夜幕星辰为伍,我总能到达那里,彷佛该处是我理当的终点。
即使再不解,我的目光总可以立即抓到该处竖立的目标物,高耸天云。它的存在对我来说实在熟悉得不可思议,就好像,我的手在我躯干的上半部,我的脚就在我躯干的下半部,那样的理所当然。
一开始我感觉害怕,似乎被它掌控住一举一动,连日逃离,却从来没有逃出它的周围过。总是到晚上,我可以清楚瞧见它昂首顶着月光,与星子为舞,披着一层天赠的墨色丝巾,在一片低矮的树林里,它是那样的美丽,那样的突兀,却那样的孤独。
今晚,我依旧到来,相同的步伐踏进往年踩进的足迹里。是不是我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呢?是不是其实是我自己潜意识想回到这儿来?这些疑问总在我逐步靠近它以後浮现。
我抬头看它。它正沉睡着。
高耸的枝枒五指般耸然往上,点缀着色彩缤纷的果与花,旁分的小叶稚嫩地伸展,像一张涵盖世界的网,将天与地含括手心。它的树纹深浅分明,枝干壮阔,即使数十个我也无法环抱。
它伫立一条浅溪旁,根部紧抓着湿润的泥土,平缓的流水绕它身旁,围成像护城河一样的阻隔,从来没有动物越过那条界线,他们至多会飞上它的枝根,唱歌、玩耍、亲吻它。
它把月光全都遮蔽了,我静静听着,细微的风穿过枝叶的稀疏,带动树枝轻摆,像它的呼吸声,又浅又缓。我彷佛可以看见它的心跳,在最深处,噗通噗通跳着。
夜晚是万物俱寂的时候,动物归去休眠。早晨的荣景不复见,动物会聚在它附近,愉快的谈天、歌舞、举办庆典,它会笑着陪伴他们,静静地微笑。但是一到晚上,他们会离开,只留下欢乐的余影。
我看见夜风摇动它,即使高大如它,也轻轻颤动着。我拉紧衣袖,将领子往上提,夜晚的风通常带着冰凉的寒意,像即将溶解的积雪般冰冷。
它是乐园最突出的地方,而我是乐园唯一的客人。
我与它对立站着,看着它,许久许久。
它醒了,眨眨眼睛,纤细的、绿脉的睫毛颤抖着。刚睡醒一般,它轻轻伸展了枝叶,它粗糙的褐色发丝缠进树皮,只有几缕悄悄地垂在鬓旁。它的身躯如人,却完全融入树的肌理,它的手臂在末端是树枝,它的脚变成根须往地土延展,只有那张脸和胸膛明显地露在外面。
它与我的视线同齐,它如以往一样看着我,朝我微笑。
如人类的长相让我曾经误以为它也是人类,但久而久之,我知道了,它什麽也不是。
不是树,因为树没有人脸;也不是人类,因为它没有足以活动的四肢,它只能待在这儿,不能移动,不能动作,一辈子。
「为甚麽不试试那个特殊的力量呢,或许你可以走动喔。」当它告诉我,它一辈子都只能这样的时候,我为它感到可怜,我提议。
「嗯?你说在心底默想幻想吗?」它再问,我点点头。
「不行喔……因为我不是动物啊。」它笑了笑,我察觉它的眼睛里藏着悲伤,它的笑容带动树叶摇晃,就我看来却像是哭着在颤抖。
「所以你不能做任何事罗?比如冷的时候把叶子盖过来一点之类的?」
「呵呵,不能啊。你能控制你的头发来动作吗?」它这样说,我明白了它的比喻,我实在无法想像我的四肢是我的头发,只能生长却不能凭我的意识行动。
「为甚麽我还是来了呢?」我问它,无论我怎麽走还是会回到这里,我感到困惑。
「啊啊……我不知道呢。」它轻轻说着,语气细微地充塞着落寞,它半闭起眼睛,好像轻轻叹息了。
「这是乐园的魔法吗?就像幻想的能力一样。」
「我只是一棵罗生树,什麽也不是啊,我并不是这乐园最年长的智者。」它摇摇头。
「我以为你是乐园里生活最久的呢。你看,你的枝叶,你的躯干,都是如此壮硕。」
「不知道呢,有一天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就是这样了。」它轻轻抖动广阔的枝脉。
「就是这样美丽的吗?其实我好羡慕你,你的色彩是如此缤纷,我一直渴望能拥有你一点颜色。」我低头望着自己的一身白,不禁失落。乐园的动物崇尚多彩,越是缤纷越是美丽,而我的白却像什麽也没有一样,也因此我一直在旅途中收集动物们掉落的羽毛装饰我自己,我希望这些颜色有一天能化为属於我的色彩。
「可是呢,我很喜欢你的颜色喔。」它看我的眼神充满不解,彷佛我说出了无法理解的话语一样。
「为甚麽呢?你会想要有白色的果实或白色的花吗?」
「想啊,白色的,才可以染上其他的颜色啊。其实我一直很想对你说,你别舍弃你的白,我很喜欢喔。」
我默默地看着它,它专注而热忱的注视我,眼睛底带着温柔的笑意。
「我觉得,我好像越来越明白这里是什麽地方了。」我说。它的表情变得惊讶转而悲伤难耐,它别过头去。
「我应该继续待在这里吗。」我轻声问它,我看着它的侧脸,它颤抖着。
我总是不知不觉地回到这棵大树下,无论我往哪儿远行,最後一定会回到这里。我想,这一定不是魔法,而是我心底一直渴望回到它身边,那特殊的力量一路引领我。它就像我旅途的灯塔一样,告知我该归去的方向。
在白天,我会站在远远的一边,看着它和动物们玩乐嬉戏,动物们敬爱它,因为它是唯一一株会说话的大树,它会为他们遮风档阳。但到了晚上,就会只剩下它独自在寂静空旷的夜晚中央。
它是那样的孤单,而我也是那样的寂寞。
在欢乐中独自孤单是怎样的孤单呢?我常常设身处地替它着想,然後感到非常悲伤,那悲伤就像刺一样,刺入我心中最柔软的一块,悲伤到想痛哭一场,但是它不是人类,它无法流泪,不能擦泪水,它只能这样站着,一辈子。
我跨步走近,越过围绕的小溪,足踝浸水。
站在它跟前,它惊讶的表情不言而喻,从来没有人越过界。我倾身怀抱,即使只能抱住它的躯干一点点,但是一点点就足够了。
「不冷罗,再也不会冷罗……」
我轻声细语地,像哄婴孩入睡的母亲一样,温柔地、轻轻地,将它抱往怀中。
我竖起耳朵聆听。枝叶间流动的风,扫起了成串的嫩叶,在晚间随着风卷到好远好远的距离,细微的沙沙声,那像是哭了的声音。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