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今天起,編寫編愛吧! — 第九章

当年徐作钧从法国回来後,有事没事就看着那张他们在坎城留下的拍立得发呆。

那里面有他的两个梦想,一个关於工作,一个关於爱情,一个叫电影,一个叫岑峰。

他想,用十年来完成这两个梦想,应该绰绰有余吧!开一个自己的创作工作室,然後可以的话,他想结婚。

追求自我实现及个人幸福,怎麽看都不算是太过份的要求吧?

可是梦想踏出第一步就遇到了阻碍,他们一起面试O视的结果出炉,他录取了,只有他。

徐作钧想,也许这也不是坏事,比起电视岑峰貌似更适合小说或艺术电影。

他们大学时因为写小说结识,从年轻时就交换看对方作品,徐作钧一直觉得岑峰的才气比他好。

岑峰的才气来自他的不幸,成长过程经历的失亲、贫穷、家暴、霸凌经验,透过文字化为一股向下挖掘的力量,深刻描绘人物内心剖白,让读者从角色中彷佛看见某个面向的自己,这是徐作钧怎麽也做不到的。

也因为对彼此路数了若执掌,徐作钧完全知道岑峰作品最大的致命伤在哪。

那就是,卖不了。

岑峰的小说格局总是太小,对白永远太少,若拿掉人物复杂的情感内心独白,剩下的东西甚至称不上是剧情,充其量只是庸俗又随处可见的桥段罢了。

徐作钧却刚好相反,他第一次写小说就开了个超大格局,虽然最後虎头蛇尾草草收场,但他一路写来总是保持明快风格,剧情复杂文字浅白,结构清晰对白有趣,最重要的一点是,他没什麽坚持。

徐作钧常觉得他能靠写作或编剧混口饭吃,不是因为自己拥有多独特的想法,反而是因为他没有太多独特想法。

写类戏剧时导演要求洒狗血他就洒到让导演都觉得太超过,写偶像剧时导演说男女主角不告而别太普通了,改成在大马路上相拥,他二话不说改写,甚至帮场景加上滂沱大雨。

还有一场法庭戏,被告律师雄辩完毕,他写了现场长长沉默让观众反思,导演说这样太弱,他马上改写成法庭传来此起彼落的掌声,让观审民众全体起立大力鼓掌。

甚至还遇过一个导演,每次改写理由都是"总觉得不够好",但又说不出具体想法,就把觉得不够好的段落圈起来,旁边打一个大问号,把其他编剧惹到拍桌走人,徐作钧就有能耐生出三种不同版本让导演选择。

可能也是因为他很早就明白一个道理,编剧的命运掌握在一群他压根不认识的观众身上,那些人是否愿意打开电视或花钱看电影决定了他的未来,而最了解那群毫无监赏力可言的人就是导演。

岑峰常说徐作钧这样根本失去创作的意义,他总无所谓的回答:「你不想想这些东西是拍给谁看的,对牛弹琴弹得再好也是白搭。」

也因为坚持自己晦涩又深沉的风格,岑峰的作品很难让出版社提起兴趣,徐作钧那时犹豫了一段时间才说出正在和出版社洽谈小说出版这件事,在宛如天堂的坎城海滨,他仍然捕捉到岑峰眼中稍纵即逝的失落感。

徐作钧无法忽略那抹失落,想到自己拥有了岑峰没有的,内心就有股莫名的罪恶感涌现,作家身分是,自己优渥的成长环境亦如是。

如果他能为了岑峰不要家中金援,那关於小说,自己应该也可以做点什麽吧?

这种想法就是後来一连串错误的开端。

一开始徐作钧的说法是找岑峰合着小说,共同挂名。

他把第一稿交给岑峰後,换来两人大吵一架。

「你这是什麽意思?」岑峰把上百页的初稿扔在徐作钧面前。

「这上次不是说好的吗?合写小说。」

虽说是合写小说,初稿却完全不像出自徐作钧之手,简单来说,他模仿了岑峰的写作风格与叙事技巧,写了一篇情节生动的故事。

「这挂上你的名字有人会信吗?到底为什麽要这样做?」

「我是觉得,风格统一比较好阅读。」

岑峰怎麽就接受了这个说法,真实原因已不可考。

但最後书卖出去了,想当然尔,最後挂名的作者只有岑峰,毕竟通篇也确实找不到徐作钧创作的影子。

有了徐作钧的故事架构当根基,岑峰再用华美的文采扩充修改,成为了能写大场面又能刻画人心的全能大手,就像学生时代又会玩又会念书的幸运儿。

新书发售那天,徐作钧到书店走了一趟,翻着那本自己参与其中的实体书,竟感受到不可言喻的快感,好像与心爱的人终於合为一体,如果作品是作家辛苦产下的婴孩,那这本书,就是他跟岑峰水乳交融的证明。

岑峰出道後接踵而至的是困扰所有作家的问题,花了三至五年呕心沥血才完成的出道之作,必须在半年内写出第二部超越它的作品。

难怪业界流传一种取巧方法,用第二满意的作品出道,最满意的留在出道後作为第二部代表作,才不会马上面临这样棘手的情况。

不得已,徐作钧又如法炮制之前的方法,帮助岑峰完成了第二部作品,直到岑峰进O视前的两年内,总共出了四部小说,每部销量都超越前作,以及徐作钧自己的书。

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秘密,就连在两人关系中也有默契的绝口不提,也许他们心里都想过这样做是不是不太好?是不是变相在欺骗读者?但就是没人提起过,他们是全世界最有默契的共犯,甚至无须勾串犯意,就默默的分担了犯罪行为。

後来徐作钧停止帮岑峰捉刀,主因是他在O视从写手被拔擢为正式编剧,好用耐操的评价让他工作量暴增,有时忙起来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更遑论写小说,另方面是他觉得岑峰就算没有他也绝对能继续创作。

相较徐作钧每天在电视台及拍摄现场奔波,就跟所有作家一样,岑峰的写作生活规律但孤独,日复一日的,他们连清醒见上彼此一面都有难度。

徐作钧真正清醒过来是那天偶然在家中垃圾桶发现写着百忧解的药袋,他才惊觉事态严重。

岑峰已经被忧郁症困扰了好一阵子,自己却毫不知情。

像被打了一巴掌,徐作钧觉得自己好可笑,每天为了收集更多灵感,观察陌生人举动,偷听路人对话,却疏於关心身旁的亲密伴侣。

能写出再多不凡的故事又如何呢?脱下编剧的外衣後,得面对的还不是那些最平凡的问题。

隔天他就把辞呈放在杨老板桌上。

「你不做了?怎麽回事?跟女朋友为工作吵架了吗?」阅人无数的杨老板也不是省油的灯。

「没吵,但我想花时间陪他。」偏偏岑峰就是最不会吵的那种,才让忧郁找上门。

「这句是抱怨工作量太大罗?」

「没有,就是觉得没必要为工作牺牲重要的人。」

杨老板露出玩味的笑,好像说着"你这种状况我看多了。"

「那多给你几个写手帮你,让你有时间陪女朋友如何?」

「但我想一整天都……」

徐作钧思索起杨老板刚才的话,他想要多些时间陪在岑峰身边,所以才不得不放弃工作,那如果有方法是可以兼顾两者的,是不是代表他可以同时实践两个梦想?

让岑峰进来跟他一起工作,这样不就能无时无刻照顾他了吗?况且多接触人群也比整天闷在家好吧?

他咬着唇想了不到五秒就决定了岑峰的未来。

「我有个大学同学现在是畅销作家,最近考虑转行,让他进来当我的写手可以吗?」

杨老板看完岑峰的履历相当错愕:

「这竟然是你同学,他的书我看过啊,当你写手?我看是你当他写手差不多吧!」

就这样,徐作钧不费吹灰之力把岑峰弄进了O视,求才若渴的杨老板怕岑峰觉得低就,一进公司就让他空降成为编剧老师,他的位子就在徐作钧旁边。

但有一个声音不时在徐作钧脑中质疑,岑峰的剧本功力,可以吗?

每当出现这个声音,他就强力控告自己竟然不信任岑峰。

可以的吧?之前不是还一起写过类戏剧的吗?一定可以的。

事实却很快证明不是徐作钧多疑,他看着岑峰到O视的第一个剧本初稿,几乎无法呼吸。

因为就算是大学时期的岑峰,也比这写得好太多了。

他马上得出了一个结论,岑峰的忧郁症及服药副作用,让他不适合继续从事创作。

「岑岑,我们一起走吧,工作我再找就有,你这样……」徐作钧懊悔地握着岑峰的手,不敢直视他那骄傲又易碎的眼神。

「徐做作,我是不是……再也好不了了?」

「不是,当然不是,我们先休息一阵子,你会慢慢恢复的,我保证。」

「那大家就会知道,我生病了是吗?」

「知道就知道,都这种时候,不要管别人了。」

「可是,所有人都很期待我第一个剧本,还没写完就有出版社找我谈出版了。」岑峰缓慢抬起眼,望着徐作钧。

那一刻,沉寂已久的犯意又再度挂勾,就像过去那几次一样,他们是无须只字片语的完美共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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