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孤島 — 你還能有多少離愁(上)

那段日子李纤百无聊赖得睡着,她意识到自己睡得太多,感性上却无法清醒。

李纤的无聊具体化成一种饥饿,以致她在浏览社群网站时下意识忽略他人动态的缤纷热烈,而专注於各类网拍讯息,她反覆评估自己的身量与荷包,反覆接收与拆卸,反覆矫饰再深剖。只是这没能止饥,为了忽略反而睡得更多,多到她的梦境这个接着那个,另外一个重叠了更久之前的哪个她不甚清晰却确信踏足过的梦境。

李纤的苏醒起始於一通打断她午睡的电话。

她匆忙地整理自己的衣着,拎着钱包困惑地搭电梯下楼,她所购买的东西理应皆已送达,到了一楼管理室後,她的记忆被证明并无出错。

一个半人高的片状物被靠在墙上,李纤看出那是一幅画──她未曾考虑拥有的事物。

货运司机不等李纤开口便将单据塞进她手里,急切道:「同学我赶时间啊,你赶快签一下!」

李纤低头看着手中的单据,寄件人是她怎麽也没想到的家伙。「那个……」李纤低声嗫嚅,试图组织拒收的话语,却在货运司机着急的神情里宣告失败,溃散成单据上歪斜扭曲的两个字──看似能承担甚麽,实则虚弱无力的签名。

李纤一面有些吃力地搬动那幅画,磕磕碰碰地上楼;一面推测这幅画会是甚麽,她与对方能有联系的原因早已灭失。从管理室到宿舍门口的几分钟,李纤描绘了无数种猜想,继而动摇了花了一年才得以冷静的心。她用力地戳了好几下门铃,粗暴地弄醒室友杨苹。

「你又买了甚麽啦?」杨苹打了好几个哈欠,睡眼惺忪地推开大门,发觉李纤搬动的东西不复以往,好奇地问。

李纤将画放上客厅的小桌子,轻声回道:「不是我买的。」

闻言,杨苹睡意全消,兴味盎然地问道:「哦!谁送的?」

「前男友的朋友。」

「呃……」杨苹错愕了一下,随即挑眉道:「他们要干嘛?」

「我不知道。」李纤俐落地拆下层层包装,像要证实甚麽似地扒开谁的衣服,以更挨近温存的谜底。她猛地想起了甚麽,动作稍缓,「大概……跟沈静深没关系。」

李纤揭开画上最後一层保护套,答案终於赤裸。

画中的少女面容朦胧,让人看得不甚真切,却又足以辨认,如同李纤记忆里的她,无法连续成一部立体生动的电影,仅能剪成一个个单薄肤浅的场景。

杨苹盯着画几秒後,恍然大悟道:「这不是你的小堂姊──」她兴奋地转头看向李纤,下一句话在李纤苍白的脸色中语调渐弱。

「生科院的……李清澄……。」

「是李清澄欸。」春叶蹲在她的孪生弟弟春彦身旁,把下巴搁在他的手臂上,毫不避讳地窥视他平板电脑上的照片。

暑假没什麽计画的春彦到春叶就学所租赁的套房蹭吃蹭住,权当度假;他在早晨背着画具四处写生,不畏艳阳,晚上则和姊姊去听听街头艺人唱歌,或者在书店消磨时间。这天春彦难得顾忌阳光待在室内,窝在小沙发上当低头族,让春叶很是好奇他究竟在看甚麽。

春彦把平板电脑递到春叶面前,问道:「熟吗?」

「我跟她连话都没说过哦。」春叶歪了歪头,读懂了自家弟弟眼中的疑惑後,补充说明道:「但我知道她,她在M大很有名的。」接着她把平板电脑推回春彦面前,颇是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大春啊,你终於要让春天来了。」

面对春叶的调侃,春彦仅是抿了抿嘴唇,没有多做回应,他继续浏览清澄在社交网站上的照片。清澄的照片不多,独照更少,但神色一致,像戴着一张精心烧制的白瓷面具,眉眼秀丽,笑容温雅,姿态不愠不火。

春彦见到的表情和照片里的大相迳庭。

前几天,春彦到一家美术用品行买点颜料,在骑楼穿过人群时差点和一个女孩相撞,他反射性地口头上关心对方是否受伤,浮上脑海的却是两人快要相碰的那一瞬间、女孩脸上的表情。

春彦有别於个性活泼、能言善道的春叶,自幼沉默寡言,他并非不喜欢说话,只是比常人需要更多一点时间组织言语,成长过程中他的节奏被无视,兼之孪生姊姊总及时道出所思,他放纵自己成为一个不擅言词的人;至於自身所见所闻、所苦所喜,他全由点线构筑成一方画面,任凭外界解读。

女孩那一刹那的表情扭曲成一块疙瘩,鲠在春彦的喉咙,使之不安;他立即找了一个可以安稳作画的地方,摊开随身的素描本想画下自己所见,却怎样也无法清晰地描绘出女孩的眉眼。疙瘩不断膨胀,并且游走,春彦有时觉得足底生根,快要被甚麽撞上;他摊平白净的画纸,却老觉得上头浮现着甚麽的脸。

他从未因不能画出甚麽如此这般过。

春彦想起与女孩同行的人──友人静深的女朋友李纤──是他着手的方向,他打开社交网站,花了一整天确认李纤的好友,获知女孩的名字和确切的面容。可是,他还是画不出来,照片里的清澄使他体内的疙瘩越发坚实,好似再过一阵子就会撑破他的身体。

「我要见她。」春彦他说。

正扭开一瓶可乐的春叶庆幸自己还没把瓶口对上自己的嘴巴,她不喜欢被气泡饮料噎到的感觉。春叶盯着春彦的脸三秒,试图从中获取一些信息,她嘴上调侃春彦,却不认为他会对清澄这样的女孩动心。读心失败之後,春叶不甘地开口。

「为甚麽?」

「为甚麽?」

李纤照着单据上的号码拨了通电话给春彦。她在打好腹稿後才摁下通话键,打算先表明身分再说明来意,却在电话接通之後愣了三秒,下意识地将腹稿浓缩成一句话。

收到画後,李纤把画轻靠在床铺对面的墙上,不忍让清澄独自面壁,她有时望着清澄朦胧的面容发呆,有时将笔电放在床上看剧,遇上不喜欢的桥段转头看她一眼。李纤在夜里睡不着,便看小说或者漫画度过,疲累到了极致以後在黎明时勉强入眠。整整五天李纤提不起食慾,她的胃释出饥饿感,但在食物入口的一瞬间消失殆尽,一整天下来吃掉一个便当都显为难。

她好像明白自己是怎麽了,又好像不明白。

第六天,杨苹似乎是确定了她的不对劲,硬是拉着她看了一场电影和正正经经地吃一顿饭。

「打电话吧!」杨苹的口气有些强硬,「打给寄画来的那家伙,问清楚是怎麽一回事。」她恶狠狠地用叉子叉起一块炸马铃薯,「画画的人都是艺术家,老装神秘,一个是闷不吭声寄一幅画过来──」

李纤发现杨苹附餐的塔塔酱见底,将自己的那份递了过去,杨苹沾了点酱,瞥了一眼李纤,总归把下一句话咽回肚子里,在咬下马铃薯前换了句一针见血的:「可是,李纤你不行,我们就是俗气,就是要追根究柢。」

──为甚麽?

为甚麽画了清澄的画像,又为甚麽寄给她。更甚者,为甚麽现在才寄。

话筒彼端是比三秒更长些的静默,李纤补救地添了一句「我是李纤。沈静深的前女友。」又怕自己拨错电话,确认道:「请问是梁春彦吗?」

「是。」

扩音传来的声音让李纤觉得陌生极了,她和春彦的互动稀少,也不记得他的声音该是甚麽模样,却觉得此刻的春彦陌生得跟第一次见面一样。

「李纤……」

「是!」

「……我请你吃饭好吗?」

李纤一愣,正斟酌如何婉拒时,话筒彼端抛来一个很是优渥的条件。

「去吃乌玛的烤肉怎样?」

李纤被春彦弄得一头雾水,她不明白春彦为何一张口就要请自己吃顿一张小朋友的饭;她推却了这过分优渥的邀约,但拒绝不了春彦想见上一面的请求,应允了他在这周末一起吃顿饭。

结束通话後,李纤立马找了几家餐厅的网址私讯给春彦,接着和杨苹一起走路到学校,一面汇报通话的结果。下课後李纤打开手机,春彦有了回覆。

「怎样?他选了哪家?」杨苹揽过李纤,避免她撞上前面的柱子。

李纤将春彦选择的餐厅网页点开来,把手机递给杨苹。杨苹看了几眼後,评论道:「叁楼啊,很难订位吧?我记得你上次去订了个古怪的时间饿得半死。」

「去年它刚开幕,现在应该会好订一点。」李纤自我安慰地反驳道。她拨通店家电话,表明来意後讶异地听着店员陈述可订位的时间。

「抱歉,这个星期六只剩下两点半这个时段了哦。」

──对不起,李纤。

清澄她说。「我只订到两点半这个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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