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與我的不完美愛情 — 星豫《我與我的不完美愛情:戀君之情,君知否?》

时隔一甲子有余,才终是踏上这块土地。

两排花圈摆放在道路两旁,上面龙飞凤舞的毛笔字写些甚麽我是读不懂,大概,是说些悼念她的话吧。

拉紧身上的风衣,我拄着拐杖,颤巍的脚步迟行,一步步走入眼前的灵堂。灵堂内皆是生人面孔,我唯一认得的人静静的在照片里绽放笑颜,她白发沧桑,脸上也多了些皱纹,但少时貌美的轮廓依稀可辨,仍是那抹如秋菊般清丽的气质。

遗像里的那人,在视野中模糊,在脑海里清晰。

第一次见她,是在1943年夏末。

那时,二战已届尾声,但各地仍是纷乱不休,似乎没有一地是平静的。

我在父母逼婚的压力下逃离日本,在这种情况下来到台湾。

大船缓缓入港,基隆港热闹喧譁的景色映入眼里。下了船,踏上街道,军、商、民穿梭其中,耳中听见的多是日语,所见与往日无异,恍惚之间,竟还以为自己仍身在日本本岛。

看来,二战爆发後所实施的政策执行得挺澈底的。

微微苦笑,我开始在人群中寻找接应者的身影。

「麻生!我在这里!」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里,朝发声处望去,果真看见了故人身影。

林是我在日本读大学时认识的台湾留学生,他学成归国後,我们之间仍保持书信往来,当我提及想出国的念头时,他马上鼓励我来台,并向我保证会负责我的食宿。

总而言之,我会来到此地,林是始作俑者。

「好久不见。」我有礼的朝他笑了笑。

「是啊!」林热情的拥住我的肩,「从大学毕业之後就没见过了吧?」

与我的拘谨相比,林显然自在许多。

「对了!我已经帮你找到住所了哦!因为你是以记者身分来台的,所以帮你找了个邻近报社的房子。」

「是吗?那还真是帮了大忙。」

「除了房子之外,我也帮你找了个女佣人。」

「咦?」我讶异的看了他一眼,「为甚麽?」

「我没记错的话,你在日本国内是个少爷吧?」林理所当然的说着,「『一个出身富裕的少爷一个人在异地生活没问题吗?』基於这样想法,所以才帮你找佣人的。」

「不,我觉得这没必要吧……?」我不禁苦笑。

「你就接受吧!」林在我肩上拍了几下,「其实,会帮你找佣人还有另外一个理由啦……」

「甚麽理由?」我好奇的问着。

「我帮你找的佣人,是我妹妹……」林不好意思的搔了搔头,「她原本和我祖母住在乡下,最近我祖母刚过世,她便跑来投靠我,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麽办,然後就突然想到你近日要来……」

或许是看我面露难色,林神情慌张的向我解释:「虽然我妹妹不会说日语,但她做家务的能力真的很好,我也敢向你保证,她就算和你住在一起,也绝对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嘛、就算你这麽说……」

「麻生,拜托你了!」林双手合十,用哀求的眼神看着我,「如果你不接受她,她会无处可去的!」

我叹了一口气。

「真是拿你没办法啊……」

我们乘车到了台北市荣町一带,林指着街道尽头处的白色建筑物,说那就是全台湾最大的报社,也就是我接下来要为之效力的地方。

接着,林领着我来到一栋仿巴洛克式的洋屋前。红砖白柱,骑楼下弯着一道拱门,左右各有房屋比邻,十来户住家连结出一幕城市街景。

林正要拿出钥匙,门却从屋内打开了。一位少女站在门後,头发梳成髻,身上穿着一件粉橘色的碎花和服,长得没有特别艳丽动人,但却有一种能让人放松下来的气质。

她似乎生来就该有这麽温和的眉眼、如此淡雅的面容。

若以花来比喻的话,她不是冶艳盛放的蔷薇或玫瑰,而是静静绽放的秋菊。

「麻生,这就是我妹妹。」

林指着少女朝我介绍道,而少女则是温婉的对我点了点头。

「你叫甚麽名字?」

我习惯性的用日语问她,看到她略微惊慌的神情,我才蓦然想起她不会说日语这件事。

我向林投以责难的目光,後者非常厚脸皮的假装没看到。

「她的日文名字叫做『秋』。麻生你就这麽叫她好了。」

林这麽对我说着,然後转头和少女以闽南语交谈,像是在交代甚麽似的,过了一会儿,少女将目光转向我,以不太流畅的日语对我如此说道。

「我是秋。请多指教,少爷。」

晨起,窗外鸟鸣啁啾。

我从床上爬起,大致梳洗之後走到饭厅。秋已经起床了,白衣素裙,头上挽了个髻,正在厨房里忙着。阳光从厨房的窗中撒落,秋整个人落在晕黄温暖的光晕下。

思索片刻,我拿起身旁的相机,捕捉了这一幕。

「喀嚓」声骤响,秋听见声响,回头看了我一眼,而我佯装正在检查相机镜头。

为甚麽要拍她?又是为甚麽要隐瞒?这些问题的答案,坦白说,当时的我也不太明白。

秋端着木制餐盘,餐盘上的味噌汤和白米饭还冒着热气,一尾鱼被煎得金黄酥脆,牛蒡、秋葵被装在小皿里,静静的搁在餐盘左方。

「请用。」她一面将餐盘放在我面前,一面用不标准的日语对我说道。

「谢谢。」我朝她笑了笑。

秋已来此处一个多月了。不得不说,她确实是个很好的家务管理者,不但把家打扫得很乾净,饭菜也煮得很好吃,唯一的不便大概是语言隔阂。

或许长住乡下的缘故,秋没有上过学,她看不懂汉字,亦没有日语基础的听说读写能力,她唯一会的语言是闽南语,但我偏偏没学过这种本土语言。

若林在场时,他还能充当我和秋的翻译媒介,除此之外的其他时间,我和秋只能透过比手画脚来沟通,非常不便。但每每和林提起这件事,某兄长总是一副「麻生你没问题的」表情,真是令人无语。

「少爷,好此?」

秋用生硬的日文问着,发音不清晰、语法不准确,想来是硬背的沟通技巧,但看她这麽努力的样子,我也不忍心苛责她的发音。

我朝她笑了笑,指着饭菜比出拇指。见此,秋露出了好看的微笑。那是足以融化世界一切寒霜的笑靥。

心神一动,我撇开了目光。

就在此刻,门铃乍响,秋跑去开门,再进屋时她身旁多了林的身影。

「早安!最近过得还好吧?」他向我打招呼。

「多亏有你和秋,生活上没有大碍,报社的工作也渐上轨道了。」

「这样啊……你过得挺不错的。」林喃喃自语,「真是令人羡慕啊。」

「嗯?你方才说甚麽?」

「啊,不,我甚麽都没说。」林笑着蒙混过去,「对了,麻生你今天放假吧?有甚麽打算吗?」

「我吗?我今天没有特别安排甚麽……」

「太好了!」林兴奋地打断我的话,「那我们今天带秋去逛七重天吧!」

七重天,是台北菊元百货公司的别称,其名来自於六层楼的高度与顶楼的了望台相加,号称全台最高大楼。

「这……我是没甚麽意见啦……」我耸了耸肩,「但为甚麽突然要去逛百货公司啊?」

「这个嘛……」林的眼神似是一暗,「就当作是给秋见见世面嘛!乡下地方可没有甚麽大型的百货店呢!」

我默了默,看了眼身後正在收拾碗筷的秋。

若是带这女孩出去玩,她会很开心的吧?

「嘛、我们甚麽时候出发?」

菊元百货同样坐落於台北荣町,距离我们所住的地方相距不远,但考虑到秋得穿和服外出的缘故,我们仍然决定坐人力车。

仍然是初遇时的那件碎花和服,秋坐在人力车上,清澈的眸子映着整个台北的繁华,她看起来很兴奋,对一切充满好奇。

过了一会儿,人力车稳当的停在菊元百货前,甫下车的秋仰着头,惊奇地看着眼前的高大建物。她抓住我的袖子,张唇想说些甚麽,但话语出唇之际,她似是想起我听不懂她的家乡语言,懊恼的皱起眉头,秋默默的阖上了嘴。

「好啦!别呆呆的站这儿,我们快进去吧!」

林不知何时钻进我和秋的中间,一左一右的将我们拉进百货店里面。

高楼里各式商品陈列,人潮众多,看久了还真有点眼花撩乱之感。

「对了,麻生,难得来这里一趟,你有要买甚麽东西吗?」林一边捉紧好奇张望的秋,一边问我。

「我想买书。」

「书?」

「得教秋识字。」我面无表情的说道,「本来还想依靠你的,但你看起来完全不值得依靠啊。」

「哈哈。」林乾笑几声,然後转移了话题,「书店好像在三楼啊?咱们上去看看,唉呀!这儿人真多啊……」

林拨开人群,熟门熟路的领着我们来到流笼前,负责接待的电梯小姐挂着笑容,为我们按下了三楼的按钮,流笼的门关上,开始逐渐升高,往三楼移动。

我听见秋倒吸了一口气,余光瞄到她微微僵直的身子,我忍不住想笑。看来这是她第一次搭流笼吧?

「没事。」我把身子前倾,在她耳边安慰道,「待会儿就会停了。」

话落我才想起,自己的话说了也是白说,对方跟本听不懂。或许我的举动根本就於事无补,秋似乎比刚才更紧张了。

流笼的门缓缓打开,秋跑出流笼,脸色微红,林疑惑的看向我,我耸肩表示不知情。

我们走进书店,书店除了我们还有其他客人,我寻找着适合秋的教学书,犹豫许久才终於选定一本内容最浅白的图文典,回身找寻其他两人的身影,林早已不知道晃到哪儿去了,秋则是在书店一角静静地翻阅一本书。

秋成了书店所有人的目光焦点,原因倒不是她的容貌,而是因为,她把书拿颠倒了,还读得津津有味。

「秋。」我唤了她的名字,语带笑意。

她的目光从书移到我身上,我走到她身边,把她手中的书翻了一百八十度,她愣了下,然後把脸埋进书里,像是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甚麽傻事。

我轻笑着拍了拍她的头,道:「要是你能早日学会日文就好了。」

秋抬眸看了我一眼,我尴尬的收回手,转身去结帐,秋跟上我的步伐,等我结完帐後,她和我一起步出书店。林在书店外与我们碰头,我们并肩朝其他店铺逛去。

「所以,你买了甚麽书啊?」林一边走,一边笑嘻嘻的问我。

「这本。」我晃了晃手中的书籍,「话说回来,你刚刚是跑去哪儿了?」

「我?也没甚麽啊,随便逛逛而已。」

「别乱跑,走散了还要另外找人,多麻烦啊!」我叹了口气,「跟秋学着点……咦?她人呢?」

我愣了下,方才走在我身旁的秋不知何时失去了踪影。

「秋呢?」林的脸色「唰」地惨白,「不会是被谁拐走了吧?」

「林,别胡思乱想。秋也不是小孩子了。」我试着让自己保持冷静,「可能是被人潮冲散了,我们顺着原路回头去找,说不定她在哪里等我们。」

我和林照原路去找秋,一路上林的脸色都很难看,所幸,我们在一家和服店的橱窗前找到了秋。

秋一动也不动地站在橱窗前,双眼直盯着眼前的东西--那是一件白无垢,纯白而贞洁的披在假人身上。秋的眼神隐隐藏着份憧憬,或许,穿上如此意义非凡的衣裳,是所有女子的梦想也说不定。

「秋!原来你在这儿。」

看见秋安然无恙,林总算是舒展了眉头,我们走到她的身边,秋拽住自家兄长的衣摆,在他耳边以闽南语问了些甚麽,兄妹俩轻声交谈,不知道林说了些甚麽,秋忽然脸色微红地看了我一眼。

「你跟秋在说甚麽啊?」我好奇的问道。

「她说这件衣服很漂亮,我跟她说这是新娘子穿的衣服,其他人不能穿的。」

「然後呢?」若是只有这样,秋的反应应该不会那麽奇怪。

林的脸上挂着笑,道:「然後我就跟她说,如果她想穿的话,就请你娶她当新娘吧!」

「笨蛋,别开这种玩笑啊。」我无奈地说道。

「我没有开玩笑,你看看我妹妹长得多可爱,家事又做得好,哪里不够格当你妻子了?」

林装模作样的说着,但我可一点都笑不出来。

「林,我在日本有未婚妻了。」

我们在日落前回到家。

林似乎没有想要回医院宿舍的样子,於是秋准备了我们三人的晚餐,用完晚餐後,我和林斟酒相对,天南地北的聊着天。

我们一直聊到夜幕低垂,秋已经去睡了,空酒瓶在我和林之间不断积累。林的脸泛起醉酒的潮红,眼神带了点郁闷,事情不对劲,我是第一次看到林这麽抑郁寡欢的模样。

「别喝了,」我从他身上拿走酒杯,「发生甚麽事了?」

闻语,他一愣,旋即笑了出来。

「被你看出来了啊。」他叹了一口气,「可以说是坏事呢。我被调往战线当军医了。」

「军医?」持杯的手一颤,「去哪儿?」

「不知道,」林耸了耸肩,「中国或南洋……反正哪儿都有可能。」

「甚麽时候出发?」

「明天。」

他打了个酒嗝,然後道:「今天带秋去七重天,是难得,只怕以後没这机会了。」

「别乱说。」我轻斥。

他笑了笑,杯子也不用了,直接拿着酒瓶对口灌酒。

「麻生,我这一去也不晓得能不能回来。」林放下酒瓶,定定的望着我,「我不在的时候,秋就拜托你了。」

话落,林重重的朝我磕了下头。

我不知该做何反应,眼前的人明日将前往腥风血雨之地,横跨海峡之後可能便是生死两隔。

翌日,林和秋说了这件事,她流露出一瞬的震惊,然後扯出一个笑容。我想林应该也心知肚明,那是秋的伪装,为了不让兄长担心,所以藏起了自己脆弱的一面。

在港口送行,林换上了军服,迎风站在甲板上,风吹过他醺红的脸,远远地,他笑着跟我们挥手道别。

气笛声响起,舰艇载着一船思念离去。

秋一直到离开港口,回到家中才哭了出来,像是在忍耐着甚麽似的,肩头颤动、低声哽咽。

看秋这副模样,我的心里像是被刀狠狠刮过。沉下眸子,我伸手将秋拥进怀里。

「不用忍耐,哭吧。」我轻声说着,加重了臂膀的力量,「我在这里。」

也不晓得秋有没有听懂我的话,但她捉住我的衣襟,在我怀里放声大哭。

无关林的请求,这下我终於明白了,自己终是无法放任这女子独自一人与哀伤对抗。

「秋,成为我的妻子。」我在她耳畔轻声说着,「我会为你披上白无垢,做你的丈夫。」

秋抬眸看我,我在她眉心落下一吻。她双眸噙泪,茫然的看着我。

我微微笑着,翻开图文典。

书页停在男子和身穿白无垢的女子上。

林离开後不久,中美联合发动轰炸计划,空袭日军在新竹的飞行基地,我受报社调派,前往当地进行报导。

说来惭愧,当我看见轰炸过後的疮痍、无家可归的灾民时,我脑中仍自私的浮现台北的繁华热络,以及秋孑然无依的身影。

回到台北,我辞去报社的工作,和秋搬离荣町,回到秋位於乡下的老家,乡下的人口没都市那麽稠密,我在当地的地方中学找了一份教职。

回到村子时,每位村民都以为我是秋的丈夫,虽然还没正式登记,但我也没特别去跟村民解释,坦白说,我对这个身分并不反感。

我们在这里祥和的生活着。

一如既往的早晨,秋在厨房里准备早餐,我绕进厨房,从她身後环住了她。

「早安。」我吻了她的脸颊。

「早安。」她轻声回应。

秋现在已经可以标准的说一些日常用语了,我所说的话她也能听得懂五成左右,算是很大的进步了。

「早餐快好了,请再等一下。」她这麽对我说。

「好。」我笑着松开她,接着走出厨房。

吃完早餐後,我便出门去学校上课,出门之际,我在门口看到一个男人在树下抽菸,他对着我打了声招呼。

最近常在村里看见他和当地的妇女攀谈,说些甚麽我是不知道,但这人给我的印象实在不佳。我点头以示招呼,匆匆走过他身边。

上课时右眼皮一直在跳,心中有股不祥的预感,今早的那个男人像散不去的梦魇,萦绕在心间,向学校提了早退,我提前返家。

不安映证,家里没有秋的身影。

「秋!」我唤着她的名,但无人回应我。

我翻遍家里,发觉秋的东西少了许多,好像刻意被人打包带走了,就在此时,我的余光瞄到了一封已拆封的信,我抓起信封一看,寄件人是我的父母,他们要求我近日回国,迎娶我的未婚妻。

难道,秋是看了这封信才决定离开的?但光凭秋是无法理解这封信的内容的,是谁翻译给她听的?

男人的脸忽然浮现在心头,一阵恐惧立刻攫住了我。

我跑向邻居家,看见我的刹那,对方的脸露出了复杂的神情。

「老师,你今天怎麽那麽早就下班了啊?」

「秋呢?」我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她在哪里?」

「她和一个男人回都市了。不过你也真不应该,都有未婚妻了,怎麽还和秋在一块儿,害她那麽伤心……」

「跟谁走了?秋怎麽会答应跟那个人走?」我打断他的话。

「就那个最近常在村里晃的人啊,他说能带秋去战线找她哥哥,在那儿她能做些杂事,秋同意了,在纸上签了字。」

闻语,我整颗心都凉了。

我听过这些事的,战时,有人会到乡下诱骗,甚至是强迫一些妇女到军队里。

有甚麽事情是只有女人能为男性兵士做到的?

指节泛白,我握紧了拳头,回身奔向村里的主要道路,拦下一台车,往都市驶去。

我只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

回到台北,我并没有马上去找秋。

秋签了字,形同自愿,想要救回她得费些手段,所以我先去找了这儿的地方官,我未婚妻的父亲。

当初父母会同意我来台,有一部分的原因是我未来的丈人在这里,我搬家之後的地址估计也是他派人查出来,转告给我父母的。

来到市政府,守卫的人问明了我的来意之後,便放我进入建物里面。我很快的找到了他。

「麻生?」他看着我,对我的突然来访大感讶异,「你怎麽突然来了?」

「我想请你帮个忙。」

「甚麽忙?」

「我有个朋友被误抓,进了慰安妇的队伍,我想带她回去。」我保持语调平稳,不想让他察觉过多的情绪。

他默了一下,点起了菸,细细地打量我。

「你想救的,是那个经常和你在一起的女孩吗?」

闻语,我皱起了眉。

「你监视我?」

「这没甚麽大不了的,看好将来的女婿是我应该要做的。」他笑了笑,吐了一口烟,「这个忙我可以帮,但我有个条件。」

「甚麽条件?」

「在带回那女孩之後,我要你马上回日本,娶我女儿为妻。」他抖落菸上余烬,「你也该玩够了,她可是无时无刻不惦记着你呢。」

我沉默了,满室的菸味薰得我近乎窒息。

「我不爱她,这样也没关系吗?」

他看了我一眼,耸了耸肩,道:「这是政治联姻,我知道你其实也不太愿意,但那无所谓,只要我女儿开心就行了。」

我抓皱了手中的帽子,想起秋、想起我们曾共度的时光。

而那些终将成泡影。

「我明白了,我答应你。」

这是我第三次来到港口。

他领着我来到港口附近的仓库,仓库後方有块空地,透过仓库的窗,我看见那儿站满了女人,或高或矮,平庸或美丽,唯一的共同点是她们手上都被绳子绑着,绳结一个接着一个,想要单独逃跑是不可能的。

一路上有不少人向他敬礼,他一面点着头,一面带着我来到仓库的後门前,他打开了门,刺眼的阳光撒落,照亮昏暗的仓库。

「去吧。看看那女孩在不在这儿。」

我依言踏上那块土地,不少女人对我投以戒备的目光,我逐一扫过那些女人,希望能在其中看到熟悉的面孔。

「少爷?」一声不可置信的呼唤响起。

我往发声处看去,目光尽头是秋疑惑不解的神情。看见秋的刹那,我忽然觉得很想哭,我朝她跑去,不由分说的搂紧她。

「太好了,你平安无事。」我抱着她纤瘦的身躯,不敢去想若是我晚点到,秋会受到甚麽侮辱。

秋愣了一下,还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甚麽事。

我松开她,试着解开她手上的绳索,正当我解开秋的绳子,想带她离开时,一名男人咆哮着朝我冲了过来。

「你在做甚麽啊?快点放开她!」

那男人揪住了我的衣领,我认出了他,正是那名诱骗秋的男人。

「我只是想带她回去。」我甩开他的手,冷冷的看着他,「怎麽了吗?」

「你不能带她走。」他狡诈一笑,拿出一张单子,「她是自愿的,这儿明白签着她的名字呢!知道了就快放开……喂!你做甚麽啊?」

我抢走他手中的纸,撕了个粉碎,将碎片往天空一撒,片片碎纸飘散似雪。

「这下你没理由阻止了。」

「你……」男人张口想说些甚麽,却被他打断。

「够了。」他不知何时走了进来,「让他们走吧。」

「长官……」

「若有人追究起来,就说是我放走的,反正也不差这一个。」

他拍了拍男人的肩,接着转过头对我们道:「你们可以走了。麻生,你承诺的,你可得做到。」

我不发一语,牵着秋走出空地。

多望了一眼那些惊惶茫然的脸孔,我知道她们被送出台湾之後会受到怎麽样的对待,但我无能为力。

苦痛太多,而我何其渺小,我所能做的,只有紧紧地牵着秋的手,好好地保护她,直到最後一刻。

回到村里,秋在村人的说明下知道自己原本的处境有多危险,她看着我,而我回避了她的视线。

几天後,一辆高级的黑色汽车驶进村里,我未来的丈人坐在车上,我知道时间已到,我得离开这里,离开秋。

我在房内收拾行李,秋静静的站在一旁,她听不懂日文,但我想,她应该也察觉了这股离情。

「你,别的新娘子?」她轻轻的开口,问了我这句话。

「是的。」我回答,心被划了一道口子。

「你,不回来了?」她继续问着。

「是。」我答道,心已在淌血。

长长的静默横在我们之间,秋没有说话,待我回首,这才发现无声的泪水悄悄地自她眼底滑落。

我走了过去,给她此生我能给予的最後一个拥抱。

「秋,对不起,我不能陪你到永远,但我真的很爱你……我喜欢你,你知道吗?」我轻声说着,用日文诉说最末的告白。

她听得懂也好,听不懂也罢。

我只庆幸我曾在秋的命里留下一缕幽香。

提起行李离开了家,秋仍站在原处哭泣着,执拗地不肯与我道别。

走到车旁,我打开车门,那人好整以暇的坐在车里。

「如何?都处理完了?」他挑着眉问我。

「我会回去,你以後可别来找她麻烦。」我冷冷的说着。

「当然,」他笑着允诺,「你离开台湾,这女孩就与我毫无瓜葛。」

「你承诺的,你可得做到。」我把他先前的话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

接着,我打开後车厢,把行李放了进去,我听见身後传来脚步声,回头看去,是秋追了出来,一边哭泣着,一边不断的复诵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声声哀诉的声音,竟伴了我一生之久,每每想起,总让我心如刀割。

清香燃起,线香燃得明暗,缕缕轻烟飘散,像是要把悼念者的思念传至天际。

一甲子的岁月踅过,我再次与秋重逢,却已是生死两隔。

战争结束後,林安然的回乡和秋团聚,他曾写信告诉我,秋已另嫁他人,育有子女,日子过得很幸福。

知道秋过得很幸福,我此生亦是无憾。

通知我来秋的葬礼的,是秋的孙女,她写了信给我,说秋在生前常常提起我,她最後的遗愿,是再见我一面。

於是我顶着年迈的身躯,漂洋过海,重回了台湾这块土地,再见秋一次。

秋安睡在棺椁里,唇角微微勾起,面容祥和宁静,如当年初见。我在秋的身旁放上一束菊花。

忍住落泪的冲动,我合掌一拜,转身正欲离去。

「麻生先生?」

一个清脆的女声用日文叫住了我,我回头,看见了一名神似秋年轻时的女子。

过往的记忆朝我走来,我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你是秋的孙女吧?」

「是的,我就是。」女子看起来很惊讶,「您怎麽知道的?」

「你和秋,长得很像,都很漂亮。」我微微笑着,「不过,你的日文比秋好多了。」

「是这样吗?」女子笑着,将视线投向墙上那张遗照,「奶奶年轻时是甚麽样子的呢?」

「秋嘛?秋很安静、很天真,虽然有时候会因为太过天真而被骗,但她整体来说,真的是个非常好的女孩子。」

「所以麻生先生才会与奶奶相恋的吗?」女子俏皮的问着。

「唉呀,不算是相恋呢。」我自嘲的搔了搔头,「或许只是我一个人在单相思也说不定呢。」

「您怎麽会这麽认为呢?」她好奇的这麽问着。

「因为啊,当年我走之前,和秋告白了,用日文和她说了『我爱你,你知道吗?』」我叹了一口气,「没想到,她居然说着『不知道』、『不知道』的,看来,我的爱意没有传达给她呢。」

我无奈的笑了笑,而女子则是沉默了下来,像是在思考着甚麽。

「麻生先生,您刚才说,我祖母的日文不好,对吧?」

「是呀!她只会说闽南语,我们俩很多时候几乎无法沟通。」我耸了耸肩,「怎麽了吗?」

「没甚麽,我只是在想,或许是您听错了。」

「听错了?」我微微一愣,「这话是甚麽意思?」

「我在想,奶奶那时说的,并不是日文的『不知道』(わかりません),而是闽南语的『我喜欢你』加上您汉字姓氏的闽南语发音,所以若是如此拼凑的话……」

若是那样拼凑的话,便是秋最真挚的告白。

「我喜欢你,麻生。」

我愣住了,原来那才是秋的原意吗?

无法遏止的,我的眼泪流了下来。

原来,我们曾经相爱过那麽一瞬,或许、或许,冥冥之中,我这次回台,就是为了听见这句,迟到了六十年的告白。

泪眼朦胧中,我似乎又再次看见那身穿粉橘色和服的少女,她盈盈的笑着,她的笑容能融化全世界。

「我喜欢你,麻生。」

「秋,我一直爱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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