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短篇集】墨明棋妙 — 之七 問琴

公子清和,善造琴,琴中若有灵,决绝无二。每成,九霄环佩、海月清辉等尽为俗物。问所来自,皆得惘惑。世人曰:「伏羲遗後」。

──题记

清晨雾气缭绕梦湖,如一肩披帛浮动着风,一幢木屋伫立浅草之中,矮篱错落有致地圈出一方安静,石桌和对椅在园子右侧生了薄薄苔癣,曙色未醒间咬着点点露珠如残星晶莹。

此时,木屋门扉轻轻摩娑,向外推开,公子清和一袭苍岚,右手环琴而出。他先是在门前停步,阖着眸子,唇角挂笑,不清不淡地吸了一口松香湿气,这才缓缓抬头,迳直略去了篱笆。

稍稍与木屋偏移,是一条栈道,木龄老了,薄雾里突显褪色,宽窄交叉偶有几片木板失落,却依旧牢固。木栈道不刻意直挺并排,左右些许差异更得自然地往湖心延伸。

公子清和裸足来到栈道尽头,盘膝而坐,将琴搁置腿上,略一弹拨校正,右手散音勾二弦,左手一个呼吸起伏大指七徽绰上随右手托七弦,温劲透彻之声如水波荡漾。

琴曲淡然,在湖心飘逸,彷佛晨雾被其驱散,几缕光芒自树梢斜入,潋灩粼粼。一只蝴蝶蹁蹮,於琴额停落,翅膀开阖带着徘徊花艳丽色彩,格外耀眼。

「清和的琴音像线似地,无论我在哪儿,都寻得回来。」

缥缈女声散在清和周边,却未见人影。清和不急於应答,只自顾地将曲子拨弄完毕,才温声道:

「瑰蝶,又去你坟上了?」

空气里传来女子呿笑,「清和这话太损,有给自己上坟的麽?」

话说着,只看那蝶振翅,掀动桃花香飘,眨眼间幻化为一名女子,双足落地,浅桃色裙子随着动作收拢,隐约可见底下是双坠翅翡翠白玉靴。

「我是往江南去了,总有些事情释怀了却无法忘怀,你也别好说我,花妹妹早已去了多时,这些年,就没再听过你琴音明亮,多压抑呢。这梦湖水本来人人都称作安神良药,如今谁还敢上你这儿讨要半盏,喝下去都让伤心事碾碎了魂魄。」

「瑰蝶可还吹笛?」

听清和如斯说道,瑰蝶一愣,好半会儿不言语,终是叹了口气,坐在栈道边,玉靴轻点湖面,开出涟漪。

「也是怪我……当年若不把那昙花籽交付予你……」

广寒花,是极富灵性的一种昙花,传闻出自天界。由种子至抽芽需要十秩,花开天上一日,人间一年,然而发花与否却须看栽种之人有无缘分。

清和心淡,自得花种以来只当寻常,每日起晨先将七弦琴摆上石桌,就将种籽和小园中花草一般灌以梦湖水。时岁流转,眨眼便是百年,不知不觉小花盆里冒出了些许绿意,清和思忖缘由天定,许是也不须再理会,索性移株湖畔,食梦湖香泥、饮梦湖碧水。

却不想,又去了几年,清和几乎都要忘了昙花苗,一次月下信步,竟见木栈道几步之遥处,开出一朵花苞,苍绿花萼环住丰厚瓣儿,由石英紫向花尖渐层,在月华下染着萼绿,色似鸭卵青,又点上雪莹。

此後,晨曲变做栈道上抚弄,拂水漪,送无垠。清和琢磨,既得含苞,意味有缘,未尝不可以琴音为引,加添灵韵。昙华夜会,是以清和寝前总会绕湖,半是闲步,半是自己也着实好奇广寒花姿。

如此又渡去几许光阴,那夜牙月似钩,仙人卷云箔,映水泠泠,广寒花苞轻轻颤动,竟落下星粉似的点点光晕。细碎萤子乘风浮沉,望湖心而去,缓缓浸入水面,通透晄玄墨,流光潒夜林。

清和在屋里察觉异相,向窗外一瞧,见湖心汩汩泱瀼,猜知昙华欲放,遂怡然而往。邻近花侧,清和也感稀奇,颤落的光子有若吸收月辉,飘逸在梦湖上彷佛宵烛飞灯齐聚。

清和莞尔,感受到和自己相近的气场由花朵散发,环绕幽谷,不想自己日日傍花抚琴,此花竟真是纳下不少。灵气持续增强,眼看一时半会未必消停,清和便取了琴,席地而坐。

琴声流转恰似丝帛游逸,清和闭目沉着,运劲如水,腕走柔云,隐隐牵动广寒花苞的吐息。

冷月清辉斜,风稀疏地揭开晨色,带点远山晕岚的光景,蛩鸟轻吟。琴曲一宿,不知不觉间,昙花灵气已稳当地与山水灵气融合,感受到阳光迎落,清和双手微悬弦上,轻轻向两侧弥去余音,缓缓睁眼。

摊掌,清和一个深呼吸调息,疏通维持整夜不变姿势略显僵硬的筋脉後,才抱琴而起,来到那已然盛开的花前。

深烟红由贴近花托处向外往酱紫、雪紫淡入一抹嫣然余红,直至净色。临曦的光线朦胧带着浅薄而幻变地色泽,落广寒花上正巧介於霜白与淡青之间。双层花萼内如花梢洁白,外似倩兮醺醉。

无须伏下身子,香氛已然嗅入鼻息,气味鲜明而雅致,彷佛明穹碧玉西辞时不甘地舍下最後一丝光辉,凝结为露华清丽温婉之芬芳。指尖在花瓣上一点,清和不禁略略蹙眉,花心虽在,花魂无踪,如此这广寒仙物也只算寻常。

尚自揣测是否有了什麽疏失,忽听得湖心传来水波迸裂一声,清和恍然,置琴花侧,向木栈道尽头行去。

与此同时,本已平息的湖面再度汩汩,当清和停下脚步,一个身影悬於湖心,平躺浮璃星子上沉稳安宁。

清和伸出双手,指尖勾动,微风夹带些许暖意,将湖心之人推向清和。待清和接过那人细瞧,那女子发际挽花,黛眉隐约在发丝下如两笔水墨,双眸轻敛晕染海棠红,鼻准丰隆,唇珠盈满点在酡红唇谷。着一身薄雾笼花粉烟襦子和仙鹤穿云紫迷锦丝绉裙。

清和眉目温软,嘴角隐约一勾,喃喃而道:

『是了,这便是花魂。』

花月临在琴音里苏醒,一衾薄被透着些许香气盖於身上,偏过头去,盘冉薰烟後是清和抚弄琴弦。

『姑娘醒了,那碗露水赶紧喝下吧,花之精魄转化人形,暂且不得直食人间杂炊。』

透过袅袅如日辉落尘的薰香烟帘,清和略一昂首,示意着面前的碧水瓷具。花月临起身,一双裸足凝曦纤纤,踏着光影而行。

『我已替你想了名字,广寒仙花,揽月华而沐梦谣,既托生於花,自应姓花,便作月临,你道如何?』

清和边说,食指沾了茶水,在桌面翩然。花月临不识得文字,只听得这名字雅丽,便说了声好。初开口,嗓子还未通顺,她清咳两声,捧着晨露又喝了几许。

『那麽你叫什麽?』

『清和。』

『青是姓吗?』

『无姓。』

清和微笑,倚着「花月临」三字,写下自己的名。

清若流水扶波光潋灩而淡,和似鸣山敞竹声沙瑟而静。

清和性情平淡,自寻获梦湖仙境以来,便几乎未再离开,只偶尔在墨村市集开张时来了兴致会前去。他过惯了一湖一屋一人一琴一香一茗的生活,漫长岁月里早已遗忘了年岁尚在流转。他本以为,时间始终充裕。

「缘来天注定啊……」抚着琴身,清和若有所悟,「未曾得,岂谈舍。得到之时总感不舍,真舍下了,因得而满的内心,即便总有瞬息失落来去如幻,却仍是满的。瑰蝶亦无需自责,月临以一年时岁,促我不负清和之名,那也不过天上一日,区区花魂,该当值得。」

瑰蝶愣了片刻,理会不得。又听清和道:

「你也是懂音律之辈,月临以前,我这七弦拨弄,不过凭着长生沉淀之心性,徒为清虚罢了。」

琴瑟勒弦,假以忘忧,却恋栈一现昙花,觅觅寻寻。

与花月临同食共寝,再自若不过,广寒花打沾润此幽境香泥起,便吸收着山水灵气与清和曲韵而生,可谓脱胎於己。山中无事,她日日在清和身边转悠,向他学习着诗词茶香之道;清和抚琴之时,她便静静倚着,偶尔哼歌,又或搴裳在水面点出涟漪。

『这琴有灵。』

那日弦动碧水,波波粼粼扫着花月临皙亮柔软的足弓,她只手微微落在清和臂膀,面庞倾枕,巧然似一枚花瓣沾上衣袖,丝毫不影响清和抚琴,只待曲歇,方才悠悠一语。

「此琴斫以神木梧桐,乃海棠斋主人意念所化。」

清和眉目略略一勾,神情中几许故人遥思,简略叙述了那以纸艺维生的奇人。墨村梧桐,剪纸栩栩,传闻其艺品逢满月则蜕做真物,梧桐本不以为意只当村民戏言,却爱上了所剪蝴蝶之幻形,进而导致悲剧,事过境迁,他再也不剪纸,最终将精魄寄於梧桐树中而亡。

多年以後,海棠斋荒芜,清和便斫斩为琴,定名「松月风泉」,取自诗句「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

说着,似是忆起什麽,清和歛下神色,一缕惆悇如冉冉燻烟浅浅地飘过心中,他愣了愣,尚体察不出意味,就听得花月临幽幽感叹,想着自己大约只是走神,便也不当回事。

时岁静好,山簌簌,花开缥碧;石泠泠,风生轩邈。

誾誾香气狂妄地叫人起寒,迫醒清和断念安眠,弥盖整屋的味道一时难以辨识由来,扬声唤了花月临,却未得回应。弹指明灯,烛光在桌面上幽幽而生,幢幢影间是一张空牀,薄被落在地面。

眉头微拧,心中泛起几许局促,他尚能应受花月临气息,可竟是在木屋外。疑窦难泯,启门而出,放眼无垠深夜,诧见满山莹火夺了月色,正拢向梦湖。有别昙华初降倚星子挟辉,此刻目中所及尽是深竹月莹莹恍恍,栈道之端,花月临站在那儿。

「月临?」

雾弥波水,使得花月临背影在夜色里更加显得隐约,她并未答声,亦未看往来人。一丝凉意掠过心坎,清和步伐稍稍急了些,在木栈道上踏出轧轧响音,直至花月临身侧,提手往肩头轻拍——

愕然手掌就这样落了空,才惊觉他竟可透过花月临看见山林夜影。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昙华夜会,广寒长思。

瑰蝶赠籽时所言,霍地在清和脑海里明亮起,他看见花月临缓缓转过身,眸中光彩已逝。

「不……」

向後一蹞,清和先是蹙眉,些许迟疑地摇头,接着旋身仓皇,直奔岸边花株。此刻花瓣已布上枯老黄斑,垂丧地没了生气。

「不可。」

双膝一跪,无视湿泥沁上衣袍,清和凝神。翻腕,扣指一震,指尖踢出时一粒光点飞出,融入广寒花中。瞬间黄斑微微褪了一些,浓烈沉滞的香气似乎淡了几许,顷刻却又压得人透不过气,广寒花瓣开始凋落。

「清和……」

花月临声音虚散,彷佛再再承受不起丝毫风拂,清和慌张抬首,向伊人行去。

「我不允。」

花月临笑得也虚散,轻轻摇头。

「莫拿仙命来换,月临充其量,不过区区花魂……不值。」

「值不值由我而定!」

口说如斯,清和心里却通明,绿芽初绽时所道一句缘来天注定,此时如乘着一汪湖水荡舟心中。

歛眸,闭去渐起的湿润,清和上前,谨慎地环臂,似有若无地搂住花月临。

……缘来天注定呀。

携着一抹叹息,花月临含笑,眼帘收阖,望後仰落。

冷莹浮香,点点滴滴载着广寒精魄翩然至湖心月影。最後一瓣花叶断去时,梦湖终是归为夜拥,平静如未曾有过什麽,只余袅袅残香一缕,嗅入鼻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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