蜻蜓,那个在海棠进入山庄时,站在稍远处观望的男子,他总穿着翠绿直裾,外袍深墨,暗红靴子;静则如松,行则如风,稳稳紮紮,脸上始终挂有温和笑容,本来海棠觉得这笑容太客气,像是要隔绝人似地,但他却成为海棠在剪韵山庄短短七日里,少数熟识之人。
一夜安歇,对於山庄中人皆日如此,即便初来乍到亦不会有所不适。因为此地一切源自同宗,同是一体。每增加一名成员,均在无形中增强山庄力量,进退枯荣。
醒来之後,天方亮,海棠来到庭院,嗅出露水气息。庭院不小,光是石径便有两三条,休憩亭、秋千、石桌椅、小溪、假山,花草树木错落有致,在清晨薄雾中,刷淡了色彩,衬托出庭中之人。
对方一身墨色,浅棕头发以红绸缎随意拢起,似乎刚起床。海棠站在十来步之外,好奇观察着。那人单足踩在座椅上,露出一截暗红靴子,右手搭於膝上,手掌略略收阖,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摩娑,下颚微微扬起,闭着眼睛,嘴角衔笑,兀自沉浸。
海棠知道,昨日有人在稍远处观察,且还跟了段时间,直到梅婶带她去了房间。本来她想问,只是似乎没有人注意到那男子,海棠也感知对方是山庄中人,心道早晚会见面的,遂不多做探听。
此刻,她知道,亭中男子即是昨日之人。
步履踏出,草叶沙沙,即便轻细依旧令其注意。男子先是睁眼,彷佛梦中苏醒般恍惚,然後眸光偏过,脸才随着转向海棠。
『蝴蝶姑娘呀,早。』
『早,你是昨天偷看我的人?』
面对海棠直率发言,男子一愣,然後莞尔。
『姑娘真是直性子,在下该说你没有复眼观察力依旧敏锐,还是说你直觉精准呢?』男子边说,边以手势邀请海棠入亭,『希望没造成姑娘困扰,在下蜻蜓,无须上前即可清晰看见一切,是以远观。有失礼节,还请见谅。』
对坐,海棠此时才发觉,蜻蜓的眼睛,带着一丝闪烁金芒,搭配那温和笑容,显得有些不真实。
『咦……这样说来,你现在看见很多个我吗?』
『噗,非也。剪韵生灵化为人形,皆以人所见见之。』
蜻蜓说着,端正身子,和海棠聊起,给昨日梅婶和榕伯为细说的部分补充,直到晨课。山庄每人皆须出席晨课,锻链自己增强山庄防御,尽可能减少山庄损失──尽管始终敌不过雾花村人,加上近年来梧桐开始收藏起作品,且纸艺一旦离墨村太远,便会失去化形能力,成为普通玩物,导致山庄逐渐凋蔽。
随着之後几日相处,海棠才逐渐觉得蜻蜓并非想像中的难以接近,甚至还介绍了几位成员给自己认识。
几日消闲不过如此,在海棠离开剪韵山庄前一夜,长老们把海棠叫入大厅,正中间扶手软椅上坐着一位海棠没见过的人,他便是庄主。剪韵中人本来一眼即可辨识为何物所化,只有庄主例外,对於他的传言众多,最可信便是他即为这座山庄的人形,只不过庄主本人并未对此有过正面回答。
庄主客气几句,便说明了唤海棠来此的原因,并指示她看梧桐画像,可她却看不见梧桐手中所夹之物。
彼时,厅内众人眉目变化,不明所以。唯独庄主转瞬恢复,似是理解。
『蝴蝶姑娘,待到时日成熟,你便能看见……』
又是清晨,薄雾凉初透。海棠挽着小小绣花包袱,推开了山庄大门。庄内静悄,无人送行,但海棠知道,所有人都醒着,窝在房中,悄然祈祷。
──蝴蝶姑娘,剪韵山庄最後的希望。
他们默默祝祷,心中的声音竟清晰在脑海浮现。
『等、等等!蝴蝶姑娘!』
山庄在身後已被地平线盖去泰半,却传来了蜻蜓的声音。脚步停住,海棠略带惊喜,她本以为,对剪韵中人而言,她不过是一个希望而已。梧桐能来,她便是英雄,届时才算真正成为大家庭一员,除非她死了;若否,她也不是失败者,剪韵山庄就此覆灭,不再有人记忆她,就这样活在梧桐身边,直到另一个山庄出现。
『蝴蝶姑娘,等等!』
跑到跟前,尽管依旧保持昔日从容,但带着一丝仓皇不舍。略略喘气,蜻蜓紧盯着海棠却始终无话。
『蜻蜓公子?』
歪头,海棠困惑,对蜻蜓灼灼目光显得害臊。蜻蜓咳一声理顺气息。
『庄主让你无论如何都要请剪韵梧桐过来是麽?』
『是的,因为必须梧桐先生自愿过来才行……必要时就算告诉他真身也得达成。』
点点头,蜻蜓显然犹豫,磨蹭着上前,然後轻抬起海棠的脸。两人距离缓缓贴近,在彼此气息吐面时,海棠却侧首退开。
『对不起……我怕……』
怕这一别再不相见,所以彼此最好别有依恋。
转身,蜻蜓却执拗地牵着手,『海棠,』蜻蜓忽然喊出另一个名字,眸中思绪复杂,『海棠,无论如何要活着。梧桐可以不过来,你无论如何要活着回来……』
一颤,海棠启口欲言,最终还是让掌心缓缓分离,指尖轻轻刮过蜻蜓掌心。
『海棠……』
「海棠……」
不知是记忆或梦境,蜻蜓的声音温和,在海棠渐行渐远的身後低喃,穿透了重新弥漫起的雾,来到了现实。
「海棠……」
感受到脸庞抚触,抹去眼角泪水,海棠睁眼,稍稍适应黑暗後,对焦目光终於看见一道人影。深墨破散,翠绿直裾依稀看得见乾涸血迹。
「蜻蜓大哥!」
惊坐起,泪水再度迸发,难以分辨悲喜。海棠伸手下意识欲紧抓住对方,右手却扑了空,残破的袖子遮掩的空荡荡的左边,自肩膀以下,本应存在的整条左手竟不见踪影。
画面交叠,梦里蜻蜓真身倒在地上,失去了半边翅膀。
泪水方略作停顿,又一回断线。
「蜻蜓大哥……对、对不住……」嗓音碎散,海棠懊悔不已,「对不住,呜呜……我不该、不该贪图安逸,把大家都忘记了!不该……」
大家都说,梧桐是半妖半仙,可以震慑妖魅、拯救山庄,可是海棠知道,半仙对雾花人而言,是上乘美食。梧桐给她的日子太美好,无法预测梧桐到剪韵山庄後会发生什麽事,所以海棠怕了,不希望梧桐过去。於是她悄悄安慰自己,没事的,还来得及、还来得及、还来得及……因此得到眼前事实。
「我、我立刻带梧桐先生回去,蜻蜓大哥,我现在就带梧桐先生回去!」
微凉大掌抚过头顶,听闻温柔嘘声,海棠眸光滢透,抬首望向蜻蜓,泪水朦胧中,温和笑容依旧未曾改变。
「海棠……」蜻蜓缓缓摇头,眼中没有一丝责怪,「别回去了。」
「啊?」
「别回去了……活着……才要紧……」
手掌顺势来到脸侧,抹去晶莹珠子,再滑至下颚,手背轻轻抬起,定格。
「幸福……」
那眼神,一如当初追出山庄送别,告诉自己要活着回来。而此刻,依旧要她活着,活着、幸福,蝴蝶却失去了蜻蜓,点水如漪、沾花若雩。
风起,一瞬猖狂,蜻蜓自内猛地散开,成为碧绿星屑,缓缓飘落,在触地前消失。海棠怔愣,摊掌,却是一纸梦境里残破艺品。
「海棠姑娘?」
敲门声,不应。房外梧桐等了会,轻轻推开门,房内凌乱,而海棠於床畔漠然,脸颊兀自有着泪痕。
「海棠姑娘?」
来至身边,才发觉海棠手中躺着自己的作品,栩栩如生,却因夺目殷红与残缺半翅而惊心。
此时,海棠低语,尚不及理解,她便看过来,语调平静复数一遍,而泪水却滚滚而落。
「梧桐先生,我给您说个故事好吗?」
时违三秋,海棠斋主人依旧起早,清晨薄雾未散,他来到院里,院中梧桐木年年如昔,海棠花亦然。他是继父母所拾获的弃婴,在墨村外西南丘梧桐木下拾获,故以此命名,并植一树感念上苍所赐。
传说,梧桐来自西南方的雾花村,是精魅之族,剪纸时会把灵气带入,於满月复活,飞向村外山庄剪韵。而剪韵,亦是梧桐称号。
花叶含露,摇曳剔透,梧桐蹲下,伸手轻拨,一串水珠弹跃、坠落。
他怅然。
「海棠呀海棠……你还好麽?」
那年,海棠说了一个故事,而梧桐愿意相信,愿意跟海棠去剪韵山庄。可是海棠把故事继续说下去,梧桐才知道不是来不及,而是海棠在山庄最终要的牵绊不在了,她没有回去的理由和必要了。
梧桐身为创造者,待在他身边或山庄对海棠而言是一样的。
於是海棠选择留下──梧桐当时以为。
『所以,你是哪一件作品?』
梧桐如斯问,他记得自己每一件作品。海棠一笑。
『我便是在等您问,梧桐先生。离开山庄前,我并未看见画中的您所持何物,而在梦里,我看见了……』
海棠起身,在梧桐手中一按,按出一枝刚摘采的海棠花枝。
『秋临之时,您看见院落里蝴蝶飞舞,便剪了一纸海棠蝴蝶,隔日纸艺消失,您只透过窗隐约看见有道影子闪逝,认定是偷儿,但……』
『够了!海棠别说了!』
『……我便是那纸蝴蝶。』
想阻止已来不及,海棠话音方落,身影一晃,细碎光点当即如尘粉轻盈,自裙摆散开,粉末袭处,竟是不见人形。
『蜻蜓大哥,我来陪你了……』
海棠花语为「温和、美丽」,也有人说是「跟随他人指引前行」,梧桐一直以为,这便是代表蝴蝶姑娘,将要与自己相守到老,直到最後才想起,初见已宣告结局。
她说她姓秋,唤作海棠。秋海棠、秋海棠,古称断肠花,料定此生思断肠。
回过神,方觉袖摆染泥沾湿,梧桐苦笑,返回书房。取出了剪纸工具,刀锋刚至,又停了下来。这三年,他未再剪纸。
几朵花随叶斜斜飘落,轻巧停驻在窗台。窗边男子一身褐棕装束,宛如东风姿态,优雅与室内木质色调融合,男子看着落花许久後放下剪子,提起笔墨挥毫。
「一剪成梅雨沥沥,二剪成蝶风凄凄,三剪海棠向晚啼,剪乱红尘梦如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