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短篇集】墨明棋妙 — 之五 藤蘿月(上)

商旅西去,过城关,入苗疆地带,溽气深,行马劳,汗滴点点。几重起落,方得茶寮解鞍。彼时月悬,一山萤火,忽闻芦笙,凄恻而歌,楼外,金叶蹁蹮,璀璨漫天。

──题记

「店家,这芦笙听来凄婉十分,你可知有什麽故事?」

碧衣人约莫二十七,身形高拔,眉目秀雅,剑宇飞扬,神采清明,亮丽黑眸灵俏,若非店家方才见着他俐落办事,当真要以为这纤柔公子一路上是被严实护送而来。

「有啊,当然有!」

「说与众兄弟听听,行旅在外,也好纾解我等聊苦。」

叫上两壶酒,邀店家入席,碧衣公子也喊众人靠拢。

天南尽头,非为王土,人迹显少,往返过客多半匆促来去,偶得一队商旅停宿,稍见热闹,既有人愿意问,店家自然愿意大开话碴,乐笑着把抹布扔在一旁,坐到碧衣公子对面。

苗疆传说深埋在银月妖花之中,他们精专蛊毒术法、崇信月神。而灵鹫山缥缈峯上有座宫,那是苗疆最大教派拜月教总坛,拜月宫──一般称为灵鹫宫。

教主为女性,另外有大祭司。除了教主,便是大祭司最有权势,甚至凌驾於教主之上,而九大长老则有制衡大祭司的能力。

拜月教教主和祭司死後,都会葬在圣湖里。历任教主众多,然而大祭司却少之又少,那是因为,大祭司拥有长生不死之力。

现任大祭司飘遥,面容清丽而带邪佞,祭司象徵物红宝石额冠衬托出具吸引力的璀璨蓝眸。他自南北朝开始生活於灵鹫宫,直到後来取代天旋大祭司,可容貌依旧只有二十来岁。

祭司会在苗寨遴选两位侍月神女,接入宫里抚育,并从中选出一位继承教主之尊。

四十多年前,塔拉苗寨出来的侍月神女琳琅册封教主,极受飘遥祭司喜爱,琳琅无邪天真,飘遥远虑深沉,灵鹫宫冷清寂廖,烂漫若花的琳琅自然而然驻入祭司心坎。

『飘遥祭司?您为什麽要站在树上呢?』

夜晚的空气清冷,明月高悬在不染星辰的空中,永绝孤寂。即使有着苗疆子民瞻仰敬畏,却逃脱不了注定的茕独。就如同历来拜月教大祭司给人的印象,冷傲、寂静、悲伤。

灵鹫宫前,圣花曼珠沙华艳丽似血,月泽摇曳,沙沙低语。

『三更天了,怎麽还不睡?』

风冽冽,飘遥祭司回身,自桫罗树稍一跃而下,恰好落在花丛边际的琳琅身边。

『做恶梦,圣湖里的怪怪跑出来抓琳琅!』

『琳琅不怕,有我在,怪怪不敢欺负琳琅。来吧!回去了。』

手搭到琳琅肩膀,俩人向宫里走去。曼珠沙华盛灿一地,六岁大的琳琅淹没其中,奋力地拨开阻碍。见此,飘遥莞尔,俯身抱起琳琅。

『祭司在伤心麽?』

大红衣袍包裹住琳琅娇小身躯,一双明澈眼眸反射月光,直盯着祭司。

尽管被幼童话语戳中心底,祭司却还是摇头。

『不,我没在伤心。』

琳琅轻声附和,未再言语,直到穿过花丛,踏上地面,才紧握住飘遥的手。冷月浮光中,曼珠沙华模糊成背景,衬托琳琅稚气甜美的笑容。

『祭司你不要难过喔,琳琅绝不会离开你的,永远喔!』

那一份承诺,在幼童口中是如斯自然,甚至称不上承诺,却在大祭司心坎里烙印,再难抹灭。只是祭司毕竟经历许多,就算琳琅在他眼中有多麽与众不同,多麽得心,胸口无名躁动不安,依旧未有消褪。

──或许明年她就忘了。

於是不知是为保琳琅容颜,还是想锁住那份纯洁心灵,抑或留住这份承诺,飘遥祭司对琳琅施行苗疆禁术万劫噬心大法,由五毒轮流噬咬肉体,再配合药物与咒术,一轮月圆缺,夜夜如此,使她永远保持在七岁外观。但,琳琅教主的左手,将永远都是森冷白骨。

对於一个幼童下此毒手,伤害肯定造成,尽管伤口癒合,却留下了疤痕;尽管疤痕消逝,所受之伤,却不等於未曾发生。

那只左手,就是骇然证据,并化为不可抹灭的烙印。

可以假装看不见,可以假装不知道,却不能抹煞存在之事实──纵使多年後教主明白当时祭司何以如此待她,曾有的绝对信任也早已瓦解支离,无论如何,再也回不到最初。

那辛蒙岳天极,就是在此时出现,带走了琳琅。

大祭司自然不可能不知,更不可能就这样放走了琳琅──他是蓄意的。

许是为了弥补万劫噬心大法的残忍。尽管下令追捕,却晚了好些时日。

拜月教有八大长老,琳琅在位期间仅有两位留在灵鹫宫,分别为玦玄长老玄明、明玄长老女镜。女镜对飘遥祭司绝对忠诚,而玄明,心系琳琅。

──明知不可及,但若能成为一抹月光永远追随庇佑,那也甘心情愿。

因此,那辛蒙岳天极,成为必除去之人。对女镜、对玄明。

只是玄明终究没有动手杀了那辛蒙岳天极,为着琳琅。

『等下他们将会经过这里,届时你便引月华发弓……小心着,别伤了教主。』

最後一次追击,玄明和女镜隐蔽在林叶间等待琳琅等人到来。飘遥大祭司的指令仅有带回琳琅,其余浑不在乎,而玄明算计着,让女镜用星月神弓假意射向琳琅,那辛蒙岳天极必然以身相护。

『天极哥!』

银魄一闪,惊慌失措的声音自下方响起,琳琅瞪大双眼扑到那辛蒙岳天极身边,後者胸口布料破碎,未有箭影,鲜血渲染,那是月凝银矢的威力。拜月三神器之一星月神弓,汇聚月华凌虚出箭,向随心转,百发百中,力量无穷。

──女镜。拿着这张弓,守护琳琅。

──月神在上,拜月大祭司飘遥为证……弟子女镜,誓死守护琳琅。

『你们!』

声哽咽,琳琅抬头,对上翩然跃下的两人。玄明未语,绷着一张脸,不愿看往琳琅,而女镜一袭穹蓝衣衫,手握澄灿神弓,如冰雪灯清洁明亮,清淡嗓音舒开。

『琳琅教主,请随我等重返灵鹫宫。』

『不!我不回去!除非你能救回我天极哥!』

女镜没回答,而是抱走琳琅怀中婴孩,微凉的手轻抚婴孩额头,安抚他因惊吓而啼哭似地。眼见孩子受制,琳琅心中一刺。

『是……是祭司让你们这麽做?』

低眸望向教主,明玄长老微笑,笑意未至。

『奉大祭司口喻,迎教主琳琅回宫,仅此而尔。』

『……好,』良久,琳琅起身,咬牙忍泪,臻首略昂,『救回天极哥,保父子俩平安,我便随你们回去,再不逃离。』

听多少刀尖往事、锦簇旧梦流过,窗外篝火正旺,传来南乡情歌。

笛音依然,店家说那人便是前任玦玄长老玄明,精通医术。琳琅之後,继位教主名做寒澈,神女期间,玄明便辞去长老一职,浪迹苗疆,以医济世,深得人心,尽管不再是长老,大家仍旧以此相称。

玄明最常待在此茶寮,每逢牙月,芦笙轻响。近子夜正中,神蹟降临。

「神蹟?」

「是的,公子呀,那场面可真是动容啊,小的这可不敢说给各位听,就请大家耐心候着时刻呗!」

一点冰晶翩然入窗,忽明忽浅,碧衣公子一声困惑赞叹,伸手去接,光子停落,触感冰凉。

「这是……?」

不待店家解释,更多玉片琉璃似地小虫慢悠悠自林叶间舞出,点点如雪,莹莹若星。茶寮内众人哗然赞叹,仔细观察。

「这、这莫不是冰雪灯?」

碧衣公子诧异瞧着天雪晶莹,回头却见店家满目不解。

「这……我也不明白,冰雪灯十年才见得一回,几年前已有过了,还有照理说只有灵鹫宫才得见这般阵仗……究竟是吉是凶……」

未理会,碧衣公子陷入沉思,想他父亲曾与说,冷蓝色的萤火虫是从腐草里化生而来的。

『我曾看过一次冰雪灯,当时你母亲身受重伤,倒在天台,而蓝华一点一点飘出,逐渐遍布整个天地,如浮璃莹雪,虚渺凄惶……』

父亲忧伤神色浮现,碧衣公子想起了幼年梦中的红衣小姐姐,那含泪唤他儿子的面容到如今已然模糊。

长叹,仰首饮尽茶汤。眼看子时将近,他循着笛声而出,绕至茶寮後方,见到一人盘座大石,青衣褐束,衣上隐隐流华,绣着拜月圣花,寂廖背影衬托冰雪灯翩翩摇曳。

忽地,冰雪灯掺杂了金灿色彩,彷佛星辰抖落,却不见坠地。碧衣公子诧异观望,但觉光点非为萤火虫,待那数量多起,才惊讶明白,是一尾尾金凤蝴蝶。

蹁蹮集聚,光华明丽,冰雪灯悄悄淡去,化为旁景。珄拢,拢为一片璀璨,缓缓拼凑出轮廓,色调变换之间,竟成了一位女孩身影。

──那是……

艳丽枫红绸缎捧在金色粉晕里虚浮着,侧身在青衣男子旁。笛音未歇,隐约中听见温柔嗓音舒开,纤细右手伸出,抚上男子面庞。

「玄明哥哥……」

刹那,碧衣公子瞠目结舌,几乎站不稳,遥望金蝶化形而出的女童。

娘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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