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月余,许凌山不过照顾罗道长日常起居,烧烧水,洗洗衣服,洒扫庭院,也不甚难过。自从睡到柴房,睡觉踏实了许多,夜半若是醒了便靠在门口听罗道长的动静,并没什么异常。只是脚上拴着绊足锁,再不敢贸然出逃。
罗道长在院里也从不避他,自去打坐练功,时不时还会让他在一旁护法。
许凌山先是不敢踏足丹房,那两人来高的丹炉只自立在那里便是一股极大的威慑,直到罗道长盘坐在丹炉边唤他过去,他才蹭进了丹房。
“这里我能进来?”许凌山战战兢兢问道。
“你不进来,难道在院子里给我护法?”罗道长怪声怪气地说。
许凌山坐在他旁边,不知道所谓“护法”要做些什么,罗道长也没说与他听,他便坐在一旁,盘着腿,默不作声陪着,目光流连在那巨大的丹炉之上。
罗道长紧闭双目,进而“嗡嗡嗡”地念着,偶尔挥动拂尘,炉内火苗砰然蹿高一瞬,炉檐下的铃铛叮铃铃作响,看着比他头一次见的时候挂得密了些。炉腹上有四个圆孔,只不过内里黑黢黢,什么都看不见。许凌山心知,这定然事件宝物。
他虽年幼,却在登峰教内见过不少形貌各异的邪门法器,大多是罡目煞目头领所持。然而那些人并不常往内院来,是以不得常见,于他印象中最深刻的一件别人用的兵器,就是陆剑青的割云剑。那剑乍看毫不起眼,一把长三尺六寸的窄剑而已。挥舞起来却精光四射,似将日月光华缠绕在剑身,剑气带起陆剑青的袍襟飞扬,道不尽的潇洒风流,衬在云顶峰缭绕的远山云雾之中,让人看在眼里心驰神往。
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或许只是他的想象,但他既然喜欢那景象,便自作主张信以为真。他还想着每次他的剑青哥哥练完剑会负着剑走过来对他笑笑,甚至摸摸他的脸。
罗道长再一挥拂尘,火苗蹿升,轰地一响,把许凌山带回了现实。
第二天凌晨,许凌山朦胧中醒了过来,习惯般地爬到了门口,听门外动静。半晌,只听一声“吱呀”门响,接着是罗道长大摇大摆的脚步声,许凌山壮着胆子,慢慢推开一条门缝,天光暗淡,一片铁灰。
“干嘛?”罗道长戛然停住脚步,往柴房看过来。
许凌山关上门,四脚并用爬回枕头边盯着门。片刻,门被推开,罗道长一身金灿灿道服晃了进来,手里拂尘一抖,许凌山右脚便被牵扯,整个人滑到了罗道长脚下。
“小玩意儿,不睡觉盯着道长干什么?”
许凌山瞪着眼睛,紧张地上下牙打着架:“太……太冷了。”
罗道长看他不住发抖,以为是冻得,蹲下身翻了翻他身上的小道袍。“冻醒的?”
许凌山点头:“想找道长要个东西……盖着,又……又不敢……怕……”
“怕什么?道长又不会吃了你。”罗道长站起来,脸上神色缓和了许多,转身出去,不一会儿拿了床夹被,丢在了许凌山身上。“以后缺什么只管跟道长要,你病了还不是费我的事。”
许凌山揽过被子,点点头。
柴房里不能置灯,晨光从柴房门外照进来,显得许凌山脸色苍白。罗道长俯下身来,在他脸上揉了两把,继而笑说:“小玩意儿。道长要出去几天,你好好呆着,等道长回来。”
许凌山闻言,脑中已闪过无数个念头,如何趁他不在的时候从这里逃走。罗道长直起身子,又一抖拂尘。许凌山顿时觉得右脚轻松了不少,待到罗道长走回院子,他迅速朝右脚腕上摸过去。绊足锁不见了!他走到门边,推开一条门缝,见罗道长在院子中央挥着拂尘,不知在干什么。忽然他转头对许凌山怪笑一下,便接着抬头挥拂尘。许凌山心中一凛,缩回门后。
日头高悬,晴空万里。许凌山饿的不行,才小心翼翼从柴门出来,罗道长已经遍寻不着了。他兴奋地朝大敞着的院门奔去,却砰地一声,被撞了回来,再跑,再撞。他挣扎着站起来,看门外景物就在眼前,何以出不去?许凌山不敢冒失,缓缓靠近门口,伸手一触,只感到掌下密密麻麻布满细线。他后退两步,换了角度,借着日光,一看之下,登时瞠目结舌。只见细密如蛛网般的银线纵横交错在门框之间,哪里有什么缝隙可以逃出去,他再一抬头,头顶也同样被罩上了一层银线。方想起罗道长临走之前在院子内挥动拂尘,必定是在用绊足锁之类的妖术,把这院子封了起来。这般天罗地网,竟是要把许凌山困死在这里。
他绝望地坐在院子里,失声哭了起来。哭了一会儿,肚子叽里咕噜地叫着,他晃晃悠悠站起身,去灶边找吃的。罗道长看来要走很久,留下了十几个馒头,一小坛腌菜,和一碗肉。许凌山狼吞虎咽地吃了,慢悠悠回到柴房,倚着柴垛,拥着夹被,又睡着了。
许凌山百无聊赖,便在灶下拾了块焦木,在院墙的一角画道道,记日子,他先前是在外墙记,现在出不去了,只好记在院内。数着一道道斑驳的黑线,罗道长一去已经半个月了,馒头也还只剩一个。
这几日他冷了便去丹房里,离丹炉远远地,取些暖,却从未敢在丹房里过夜。他一想到那天夜里,丹炉上栩栩如生的怪兽在红光下滚动,便吓得浑身战栗。
那天他挨到很晚,才不舍地吃完最后一个馒头,倒头就睡了。天亮时,罗道长进柴房叫醒了他。
“啊!”睁眼见到罗道长涎笑着的脸,吓了他一跳。
“小玩意儿真乖。”然后,罗道长从拂尘中抽出一根鬃毛,又绑在了许凌山的脚腕上。
许凌山心灰意冷,任命般地看着罗道长给自己系上绊足锁。
如此这般过了一年又半,及至第二年入冬。
许凌山身量渐足,个头儿长了一大块,挑水担柴一类粗活干起来也不再吃力。罗道长为他做的那身小道服已经短的不能再穿,于是又给他做了第二身。
他每每洗澡看到自己身体的变化都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忧虑。他一直记得罗道长说过,养他几年,便要杀了他的话。如今已经过了一年半,罗道长从未在吃穿上亏待过他,现长成这样,真不知哪天罗道长就要对他下手了。
罗道长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出门半个月,虽然仍是把他封在院子里,但那妖道人不在,许凌山多少舒坦些。
又逢罗道长出门,许凌山在灶边生火,烘干着急要穿的衣服。他穿着短了的那身道服,露出一大截小腿,一大截手臂,柴在灶下噼剥燃烧,热气顺着裤管袖筒钻到他衣服里来。烤了一会儿他饿了,便从灶上抓来罗道长预备下的最后一个馒头,就着省下来的两三块肉,吃了起来。
他出神地盯着衣服,嘴里没滋没味地嚼着馒头,不禁开始胡思乱想。
他跟着那老道已经那么久,都未曾问过这老道师承哪个门派,是谁的传人,所练什么功夫,还有那丹房里日夜不熄的丹炉,想来尤为奇怪。他平日在那丹炉旁打坐念经,却从没见他用那炉子练过什么丹。他记得原来登峰教里罡目中有一个唤作天机的。那人手里经常举这个小丹炉,三不五时便给他爹送去几颗丹丸。罗道长这偌大一个丹炉,却不炼丹实在说不过去。即使不用它炼丹,那丹炉对罗道长来说也有极其重要的作用,或是助他修炼妖术,或是助他白日飞升,总不能是个摆设。又想到那天夜里哭喊着的男孩,定然也和这丹炉有关系。许凌山愈发担心,那男孩便是自己来日的下场。
若要从这里逃出去,须要知道罗道长的破绽才行。
他伸手握了握衣服,已经干透,趁着热乎穿上身,迟疑半晌,决定去丹房看看。
那八卦丹炉下仍旧烈焰滚滚,炉身上的怪兽面目狰狞可怖,飞檐下的铃铛又多了些个。许凌山围着丹炉数了数,已经有将近七十个了,密密匝匝挂在一起。这铃铛渐渐增加,让他想起了自己记在墙外数日子的笔划,难道这也是计数用的?想了片刻仍是想不通,就丢开那铃铛,试探着向前朝炉腹里面看去。炉腹上四个黑洞显出诡异的死寂。他伸着脖子,第一次想要弄清那炉腹中是什么。他想,若是要炼丹,也该在这其中。他故意无视炉身上的怪兽,屏息凝神朝炉腹中望去。
只见其中一团混沌浊气,纠缠泛涌,不知何物。忽然腔中阴风四起,似要将那一团混沌搅动开来,乍然一道惊雷,电光万丈。
许凌山吓得朝后跌坐,这炉腹中竟然有如此玄妙,抬头看那炉腹,四个黑洞死寂如常,完全不见炉内景象。他又惊又怕,却又忍不住还想再看个明白,于是爬起来,压抑着鼓噪的心跳,再次凑近了,往里瞧。
惊雷之后,混沌之气分开两层,呈现乾坤之象,继而惊涛骇浪,巍巍乎高山,俨然另一个世界。正在许凌山愣怔之际,炉内火焰轰地一声暴起,热浪把许凌山掀翻在地,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