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五坪大小的谈判空间,却充斥着声声尖锐的吵嚷,奇异的是,两个当事人相当静默,反而是不请自来的男方家人代表无比激动。
除了方敏乔始终好奇的那个第三者并不在场之外,不该来的人却到场了。
离婚的情景居然不输结婚时的热闹,也算是奇观了。方敏朝自嘲地想着。
「大姐,我不是叫你别来了嘛!」顾钒钧显然一个头两个大,对於从小就习惯替他出头的姐姐很是没辙。
「如果我不来,我看你连离婚这档子事都要被她牵着鼻子走!」顾雪芬越说越来气,「明明她的薪水赚得没你多,区区一名记者跟贸易公司副理要怎麽比!每个月三万的房屋贷款也是你在付,所有权却登记在她名下,凭什麽离个婚就要你吐出全部的财产?这是哪门子道理!别以为我书读得少,就不知道婚後夫妻共同财产制是什麽玩意儿,那女人如果想坑人,她是挑错对象了!」
「顾小姐,今天是两位当事人难得都有出席的离婚协商,其他亲友尽量不要来干扰——」顾钒钧委任的刘律师也不是第一天出道的菜鸟,他看过太多强出头要为家人打抱不平的亲属,实际上干的却是扯後腿、让对方趁机抓着小辫子的蠢事,而这位大姐很明显就属於这一类。
顾雪芬却打断他,气愤难平地说:「你是我弟聘请的律师,如果你有尽全力帮我弟争取他既有的权益,我会需要亲自插手吗?」
「大姐,我拜托你先回去!」离婚谈了大半年还乔不拢就已经够让顾钒钧头疼了,现在状况外的大姐又跑来掺一脚,只会让妻子愿意点头签字的机会大幅降低,他怎能不心急?
「顾小姐,容我提醒你一件事——在两位当事人的婚姻关系中,先提出离婚的一方是令弟,而他的理由完全不符合民法亲属篇的任何一个法定离婚要件。就我方当事人所掌握的证据,可以确切断言是令弟有了外遇对象,才进而要求我的当事人签字离婚,这种没道理的事自然是要付出代价。」杨律师带着招牌的冷面微笑解释道,当场让这对姐弟脸色一阵铁青。
「那⋯⋯就算是这样,那女人也不能提出这麽过分的要求,摆明了把我弟当成冤大头!外遇不过是逢场作戏,真正明理懂事的女人就该——」
「顾小姐,请你别再做出任何轻率的发言,这会影响到双方当事人的协商意愿!」刘律师警告意味浓重地试图制止她多嘴,因为他的当事人已经处在非常不利的位置,偏偏又有这个白目大姐跑来提油救火,让他想将停损点设在最低点的期望变得愈来愈困难。
果然,对手律师一听随即露出胜券在握的笑意,「顾小姐,你倒是说到了重点。我方当事人没有对顾先生提出刑事上的通奸告诉,已是看在过去的夫妻情份上有所通融;不过,就妨碍家庭的民事损害陪偿部分来说,我们认为先前协议的数字显然太少,不足以补偿方小姐遭逢的损失。」
顾雪芬听了火冒三丈,「世上怎麽会有这种不要脸又可恶的女人!钒钧,我说你当初就不该娶她!她嫁进我们家之後,一点媳妇该尽的本分都没做到,每个月没给妈半毛孝亲费就算了,还一再把妈的好意丢在地上践踏,简直没有伦理!一开始要你们搬回老家一起住,她也一再拒绝,非得逼着你扛贷款买房不可,现在又狮子大开口,根本是打从一结婚就在算计你!」
「顾小姐,刘律师说得没错,你必须慎言。针对你刚才过激的言论,我方当事人就可以告你公然侮辱和诽谤。」杨律师此言一出,终於让爆冲的顾雪芬闭上了嘴。
方敏乔直到这时候才开口说话,却是忍耐压抑许久後的大爆发:「顾钒钧,请你摸着良心告诉你大姐,你作为女婿每个月给我父母多少孝亲费?我父母可有一次打着『为你身体好』的名号强迫你喝来路不明的汤药?换作是你,你会照做吗?如果我要你跟着我搬回娘家住,得跟天天跟看你不顺眼的大舅子或小姨子同处一个屋檐下,你会发自内心愿意吗?」
「方敏乔!你到底有没有做人媳妇的觉悟——」
「大姐,你闭嘴啦!」妻子的连番质问让顾钒钧难以答话,只能理亏地要自己的姐姐适可而止,否则只会让眼前这个烂摊子更加难以收拾。
「你⋯⋯你居然吼我?」
方敏乔冷眼看着他们姐弟俩,继续往下说:「顾钒钧,我是跟你这个人结婚,不是嫁进你家当逆来顺受的受气包。这是我对婚姻的认知,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当年你跟我求婚时也向我承诺过,婚後你自己的家绝对不等於你妈妈的家。可是,为什麽你却任由你家人的误会加深而不曾解释过?
「可我也不感到意外,现在回头想想,过去三年里,每当我跟你家人有价值观上的冲突时,你总是什麽也不做,置身事外。与其说你想让我直接与你家人沟通,找出适合彼此的相处之道,倒不如说你压根懒得管,也不认为这是问题,你理应负责居中解决的问题。你只是两手一摊,一派轻松地转身,让我独自去面对。当初我还没过世的爸爸将我的手交托到你手里时,你应诺了他什麽,还记得吗?」
「敏乔,我⋯⋯我很抱歉⋯⋯」顾钒钧感到惭愧地移开目光,与妻子哀莫大於心死的眼神相触,令他心虚。不管变心的理由是什麽,违背誓约的一方是他,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哼⋯⋯这时候你就晓得搬出死人亲家公来当挡箭牌,真不愧是伶牙俐齿的高级知识份子。」
「我话还没说完。」方敏乔丝毫不理会顾雪芬的挑衅挖苦,迳自说她的:「如果你忘记了,我倒可以提醒你,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们宠了宝贝女儿二十多年,为的不是让她因为一个心爱的男人受委屈。』你的家人实际待我如何,你自己心里有数;但我爱你,可以为你无视那一切,尽管我压根没有无条件忍受你家人的义务。我自始至终都不姓顾,更不认为成为你顾家的媳妇就必须看无知又自以为是的大姑脸色做事。」
「你说什麽!」顾雪芬最痛恨的一点就是别人用高高在上的姿态嘲弄她无知,而方敏乔毫无偏差地一脚踩在她的尾巴上,「这是你做别人弟妹的应该有的态度吗!」
「婚姻是建立在相互尊重的基础上,对於不尊重我、明里暗里屡屡找我麻烦的人,别指望我会傻到以德报怨。」
「你这女人⋯⋯结婚才三年就让老公宁愿去找另一个女人,跟你离婚,你应该要好好反省反省!」
「做出对不起伴侣的事、对婚姻不忠的人可不是我,我何须反省?这番话请某个年长我十岁却连婚都还没结成的女人原封不动地说给她弟弟听。」
「——你!」顾雪芬被她的每句回嘴气得七窍生烟,却又无法理直气壮地辩驳回去,因为她说的确实是事实。而她怎麽也想不到从前总是缄默不予回应的方敏乔,现今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每一句反击的话在她听来都是攻击力道十足,那麽可恨而刺耳。
「顾雪芬,」方敏乔连名带性地叫她,十分坦白地说出内心的观感,「以前我是不想与你一般计较,现在则是没有必要继续容忍你的挑拨刁蛮。老实说,我从来没有瞧不起你,但你对待我的态度让我很厌恶你,非常厌恶。接下来你如果再擅自多说一句诋毁我的话,你弟弟要支付的离婚费用就得多上一百万⋯⋯噢,不,或许届时我婚也不离了,乾脆如你所愿搬回顾家住,做一尊你们想请也请不走的大菩萨,到时你弟憎恨的对象就是半路杀出来多事的你了,我说到做到。」
「⋯⋯」顾雪芬的脸色当下青红交接,好不精彩,却也不再多说半个字。这样子的方敏乔是她从未见识过的决绝冷厉,令人不敢怀疑她依言履行的决心。
「敏乔,拜托!有话好说。请你别跟大姐计较,你也知道她向来说话不经大脑。」顾钒钧急出满额冷汗,现在他最迫切的盼望就是那纸离婚协议书能尽快生效,无论如何都不能功亏一篑!
自从他们俩相识相恋成家迄今,他头一遭如此低声下气地对她求和,竟然是在两人即将分道扬镳的此时此刻⋯⋯方敏乔不由得感到一阵冷透心扉的荒诞,彷佛自己的心正随着已然死去的爱情逐渐迈向空寂。
「你有多爱她?」
「什麽?」顾钒钧一怔,完全没想到妻子会有此一问。即便他知道妻子很清楚自己背着她搞外遇,但这是两人分居这麽长一段时日以来,她第一次主动提起第三者,还是在攸关她签字与否的关键点上,不禁让他心惊。
「你有爱她到非得从我这里要回你的自由不可的地步吗?」
尽管十分艰难,但顾钒钧仍是硬着头皮点了下头。他早已没有退路可走。
似乎确认了最後的什麽,方敏乔紧闭着眼静静地深吸一口气,待她缓缓吐出之後再睁眼,原本的情绪波动都冻结在冰层底下,仅剩一句不带温度的询问:「顾钒钧,你打算用多少代价赎回你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