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我一开始就不应该为自己制定这种一成不变的形象,以至这副面具戴了太多年,已经跟我本来的脸紧紧黏合在一起,再也摘不下来。
跟阿梓住的头一年,着实是一段不令人讨厌的日子。他是个直来直往的人,我本来还会在说话之前猜度他的心意,但之後发觉他根本是个没底线的人,有许多疯疯癫癫的想法,不时忽发奇想地说出天马行空的想法,比如说在赶论文的痛苦时刻,他可以看着窗外的夜空说:「这个时候我就想坐太空船去火星,因为那里一定没大学。」我叫他别再犯傻,他还说:「不,金金,你太没想像力了,而且我这想法不是很务实了吗?海王星冥王星那些不像会有文明,但是火星有水,大概在亿万年前也有类似地球的文明,只是那时的火星人就像地球人般,不珍惜火星的资源,终於世界末日,一切文明毁於一旦……」
他愈说愈远,我把他拉回来:「或许,火星就是因为有很多跟你一样的人,才搞得灭亡。」
「像我的人?」
「连论文都做不来的废人。别说我无情,」我看了看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我必须提醒你,距离论文的deadline还有十四小时,而你的进度跟三小时之前一样,只写了二十字。」
诸如此类的对话很多,多到最後我无法用应对一般人的方法去应对他。他是个不按章法出牌的人,我只要说出我当下最直接的想法就行:或者是泼他冷水,或者陪他说疯话。只要我回应他,他就能朗然地笑起来,说出更多胡话。
「金金,也就只有你能陪我说疯话。别的人都觉得我太无聊,我不过说了个开头,他们就斩断我的话。」
「我无聊才会陪你说,」我转着笔杆,说:「论文都做得七七八八,考试又温习过,你这临急不佛脚的人还来撩我说疯话,我陪你也无妨,时间多着呢。」我从来不会说,其实那时陪他讲这些疯话,也挺有滋味的,要是我那时这样说,他一定会更得意地缠着我做无聊事。我说不清这是什麽感觉,他得寸进尺地大笑时,我就很想泼他冷水,灭他几分威风,但他偶尔不知怎的沉着脸,一言不发地窝在床上看书,我又看不惯,往他嘴里塞几块饼乾,非得要把他一张俊脸弄得滑稽可笑。这样看起来才像他:顽皮但不愚蠢,间中会缠人,又很能拿捏尺度,从来不令人觉得烦,很容易就令我习惯房里有他在。
这个疯子除了爱说疯话,也爱吃,是以我常常带他去各种廉价的餐厅吃东西。我之後才发觉他其实不是喜欢「吃」这回事,他只是喜欢跟我在一起,既然我老是带他去吃东西,他就顺势让我产生一种他确实馋嘴的形象,以便更自然地跟我出街。
他完全不熟悉草根阶层的饮食文化。我带他去帮衬小贩,他闻到臭豆腐的味道觉得恶心,我买了一块,涂满酱料,塞入他口里,他紧皱的眉头慢慢放松,笑得像个孩子,直说「好好食」。我带他去食鱼蛋、肠粉、烧卖、牛腩麪,去冰室吃西多士、菠萝油、饮奶茶,我们有挺长的一段日子在湾仔、上环这些旧区,穿梭於横街窄巷,用很少的钱、到处吃香喝辣。因为贪快而去行阴暗肮脏的後巷,有时行得累,随便跳上一架电车,也没看清楚目的地,就搭到终点车,或者是尖沙咀,或者去了西湾河。
他说一声累,就偏着头、靠在我的肩膊小睡,我那时断断没想到他对我有那方面的兴趣,也觉得让他靠靠没所谓。我是个很有警觉性的人,在街外很难睡着,无论搭巴士或者搭叮叮,都从来不会合眼。他就不同,去到哪,睡到哪。我靠着电车的窗框,感受那徐缓安稳、如船的移动,放空着脑袋,收起对着不同人的应酬式笑容,默然木着一张脸,眼光放得远远的,看着天边那一字排开飞着的候鸟,望着对面马路那亡命狂徒一般飞驰的巴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