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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酒声闹腾的宴厅,往往让人有种剥离之感。可卫汲根本就不知道那甩在背後的是些什麽,他只晓得眼下迈出的每一步均恍若铅重……恍若铅重却依旧迈出。他便如同那缺水之人,毫无选择地饮鸩止渴。
依从小蝉引导,卫汲来到一处隐藏在偏厅屏风之後的暗室。随着密门隐蔽,随着幽香传来,随着……那名女子的转身,卫汲忍不住再次糊了视线,可他很快的以手背拭去泪水,弯曲双膝朝那名义上的嫡母行礼。
齐妧看着面前伏地的男子,眼泪越掉越多,甚至忍不住痛哭起来。在外人面前她始终是个坚强的女子,坚强到根本如同木偶般毫无情感。可当她见到面前这比她更似木偶的男子,齐妧终是承受不住放声大哭,挖心掏肺的痛哭,似乎是要哭尽这六年来的委屈,哭尽她这辈子的眼泪,恨不得哭死在这男子面前,再也不用面对卫公、面对权衡、面对齐国与卫国间的联盟。她声嘶力竭地哭着,哭到後来眼泪越来越少,眼睛越来越红,彷佛再哭下去眼眶流出的便是鲜血。
「你看着......我要你看着!我身上这些都是什麽!」齐妧疯狂地掀开袖子露出纤细臂膀,可那雪白臂膀上头竟赫然全是鞭痕、烧痕、绑痕。齐妧继续疯狂的笑着,狠狠扯开衣襟,雪白的胸膛上头密密麻麻全是红肿瘀青。
「你说、你说,我这是为了谁?为了谁!」齐妧凄厉哭喊,蓦地冲下榻来狠狠揪住卫汲,倏地甩了他一个巴掌,卫汲憔悴的面上立时显出五指印痕。
「你说啊!你说啊!你说啊……。」齐妧纠着卫汲衣襟,哭着骂着,渐渐软下身子,伏在卫汲脚边只余啜泣。
然而卫汲只是闭上双眼、握紧双拳,动也不动地僵直跪坐原地,任凭齐妧那无力颤抖的身子伏在地上。
密室里头回荡齐妧那崩溃绝望的抽泣。
男子垂头跪坐原地。
是的,不同情境、不同动机,可卫汲与卫顽在感情面前都作出了一样动作,那就是没有动作。跪坐原地,没有任何动作。
啜泣中的齐妧逐渐止住泪水,撑起身子拢了拢秀发,轻声唤来守在外头的小蝉走出密室。待得踅出屏风,又是一个端庄温柔的卫国夫人。
卫汲手持宴酒,失神地在那卫宫里头走着、飘着、荡着,下人见他无不侧避一旁恭敬行礼,可待他走过之後便即传出各式叽喳,低声议论这失魂落魄的卫国太子。
穿过花园,视线之中跃出一座齐国样式的华丽亭子。卫汲摇摇晃晃扶着柱子进入园亭,酒壶「匡当」一声掉在地上,他蓦然跪在亭子里边无声痛哭。不知哭了多久,意识逐渐飘远,卫汲迷迷糊糊醉倒在卫宫园亭,醉倒在这无边恶梦之中。
「叮」、「咚」,一声、两声,逐渐连成宁静和缓的乐曲,流泻在这沉郁悲痛的花园之中。不知过了多久乐声停下,一名白衣小侍扶起卫汲,挥手命人找来太子从人将卫汲送回府上。如同这类宫宴,一般贵族是不会、也不能携带卫士的,因此今日舟萨并未随在卫汲身边。
「你……谁……?」迷糊之际卫汲撑开一线眼缝,望着面前彷若女子的小侍蓦地喜喊「阿妧?……阿妧!咱又回到当初了麽?这是梦麽?这不是梦吧!」
「哎唷你怎麽喝得这麽醉啊。」李昕给卫汲拉着踉跄一步,只得努力撑着他的身子哄道「别闹了,啊,要睡给我回府睡去。」
「阿妧、阿妧,那、那泥人娃娃……我收着,我一直好好收着。」
「什麽泥人娃娃,要玩儿我叫人做上一百个给你玩儿去,现在你立马给我好好站起来真是……瞧不出来你这般沉。」
不能让人看见太子这副模样,李昕努力扶起卫汲。可他堂堂一个大男人又岂是李昕撑得住的?因此反是李昕不留神的给他一跩,两个人脚下不稳一并滚倒在地。拉扯之际卫汲衣襟微散,露出六年之前便印在身子上的火烧红痕。
李昕肩膀撞在地上,整个人给摔得天昏地暗,怒的正要把卫汲推开,忽地看见他身上那大片红痕,脑袋轰地一声,浑身颤抖。李昕颤抖不是因为看见那不知哪儿来的烧痕,而是、而是……卫汲胸前一朵花形胎记……那简直是和陈明一模一样!
她颤着双手掀开卫汲衣襟,不敢置信地看着那极为特殊的胎记,内心狂声大喊,没错!没错!一模一样的胎记……一模一样!
李昕脑中闪过初次见面之时卫汲护着她不受游侠骚扰的模样,当时自己躲在那宽大的背影之中便觉特别安心。而且、而且……自己和他相处得越久,越是容易不小心将他与陈明的身影重合,难道卫汲和陈明之间当真有什麽关联不成?难道自己穿越到这天杀的蛮荒世界,当真有着什麽特殊意义?
只见卫汲含糊间喊着齐妧名字,伸出粗糙手掌轻抚面前之人白皙的面颊,蓦地将人用力一扯拉进怀里,身子一翻低头压在那小侍的双唇之上,狠狠地、用力地,发泄似的吻着。
尽管白衣小侍奋力挣扎,却哪敌得过卫汲那久经沙场的铁臂力道,捶打一阵终是逐渐安静下来,而卫汲则是开心地、满足地、紧紧地拥抱着那名白衣小侍,露出久违的笑容,沉沉睡去。这一次,兴许是个好梦。
一个时辰之後,卫顽携着小侍离开卫宫。卫顽依旧是卫顽,依旧仔细地护着小侍。小侍依旧是小侍,依旧沉默低头,随着公子攀上马车,安静驶离这充斥各人纠结、痛苦、辛酸的凄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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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时轮替,又是当年那个季节,那个落英缤纷、春雨缠绵的季节。茱萸一如往常随在卫顽身後,静静听着。
「你说,人为什麽总是有放不下的东西?」卫顽停在一株花树之下,春风拂动白衣,却吹不动他那一声重重叹息。
「其实……我早便知晓当年害我阿娘乃是何人,可总下不了决心。」卫顽低声道「我害怕失去眼下的一切。」
「可是这一切……似乎也即将离我而去。」
茱萸宁静而温柔地注视那花树之下的翩翩公子,微微笑道「既然放不下,那便只好成全,然後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公子,您可以向前,也可以後退。可若您总留在原地,一切不会因此而不发生、不改变……甚至可能因着您什麽都没有做,而发生了您所不希望的改变。」
「茱萸。」卫顽转身看着那习惯立在自己後边的女子「你当真要与喜丰一道入山修行?」
笑着点了点头,茱萸柔声道「可您放心,妾身会陪在公子身边走完这最後一遭。」
茱萸,一切是我不好。卫顽看着面前那正值年华的美貌女子,心下闪过一丝怜惜,可他依然只是点了点头。既然给不了她想要的,那末便放她自由吧。
「如此,卫顽有一事相求。」
「夫君切莫如此,但请说来,妾身无不从命。」茱萸温柔说道。
卫顽从取下腰间一只青绿油亮的雕花玉佩,冰凉触感漾在茱萸掌心,卫顽轻轻阖上她纤白的柔荑,稍一使力让她紧紧握着。
「无论身在何处,希望你务必随身携带此玉。如今天下各国无不遍布我卫顽商号,求你……若这远在外头的日子有任何、任何的困难,你务必得要立时向我商号发讯,千万莫要苦着自己。能答应我这事儿吗?」
茱萸笑着,发自内心愉悦地笑着「夫君有命,茱萸莫敢不从。」
「启禀公子,府外有人自云公子旧识,欲求见公子。」一名下人越廊而来,躬身禀报。
「这可终於来了。」卫顽笑着点了点茱萸小巧的鼻尖「你说放下、成全,然後开始行动是吧,本公子这就做给你看。」
「妾身恭祝公子一切顺利,马到成功。」茱萸躬身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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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李昕一蹦一跳的奔进册房,笑嘻嘻地对着那乌帽遮脸的男子大作鬼脸。
「哎唷真的好可怜,你又不和人家吃饭,又不和人家玩耍,气得人家都喘不过气来了。」李昕捧着胸口笑倒在地。她方才所唱〈狡童〉一诗乃是郑国不知哪个好事文人作的,专门嘲笑那位遭到郑国太子拒婚的齐国姜五。
「我说你这狡劣之女,再唱、再唱,信不信我揍得你再也唱不出来!」那乌帽遮脸的男子恨恨抬起头来。会对这诗偌大反应,不就因为这诗一半嘲笑的是他本人吗。
「早知道呀早知道,若非当时卫顽一封血书飞马传来,你以为我会急遣大军日夜无休地拦截齐人,救下你这狡劣之女麽。」郑忽看着眼前那笑得前仆後仰的女子,气唬唬地说道。
「哪里,当时我可是送了你活生生的五百宋军外加一个大将军,就用域封加上那五百齐人和你算上一算,刚好而已!」李昕跷着两只脚,调儿啷当地斜倚榻上。
「那你还留着一只『椅子』在我那儿呢,大夥儿都说那是神使让造的不敢乱收,你知不知道那东西如今还供在我郑国宗庙里头。」
「噗……咳咳咳、咳咳咳……你说什麽?」你们把椅子和祖宗供在一起?「哈哈哈哈哈!」李昕呛得小脸通红,却是笑不可抑地猛拍软榻。由於卫顽害怕给人察觉神使所在,因此禁止李昕再去弄出一些什麽椅子桌子的奇怪玩意儿。日子久了,李昕也逐渐习惯软榻坐姿,浑然忘记自己过去还曾弄出这类事物。
「什麽事儿这麽有趣,便也说与我听听?」卫顽一袭白衣笑着入屋,走到李昕身旁给她倒杯凉茶顺了顺气,才转向那远道而来的郑国太子说道「忽,别来无恙。」
「我正和厢节先生商量那使齐路线,就你府上这孩子爱玩儿,自个儿呛成这样不干我事,先说啊。」郑忽看着李昕那咳得喘不过气的红脸,没好气的说道。
「咳,李昕姑娘赶紧顺顺气,来给大家出个主意才是,否则咱都没了头绪。」厢节越来越有生意人模样,圆场打来恁地滑溜。
「我就说这齐鲁联姻就联姻吧,卫汲明知仪典在那鲁国,偏生接旨自己往齐国撞去,就是用这吃了一半的栗子酥来猜也知道,中间肯定有鬼。」郑忽哼声「他那心眼儿就是死实。」
卫顽点了点头摊开地形绘图,朝着厢节问道「舟萨那头可有消息?」
厢节迟疑地瞄了李昕一眼,转向卫顽禀道「有的。据闻得令前一晚便有人自宫中送来一只泥人娃娃,太子一见之下泪流满面,隔日便於朝堂之上接得国主令旨。」
泥人娃娃?李昕霎时想到那园亭之中卫汲呓语「阿妧、阿妧,那、那泥人娃娃……我收着,我给好好收着。」
「但凭一个泥人娃娃就想激得大兄送死,好狠毒的妇人。」卫顽冷声道。这六年来齐妧一次一次地央求太子再续前缘,可一次一次遭到拒绝,每遭拒绝一次便狠狠向着卫公哭诉挑拨一次。
甚至是这六年来齐妧陆续诞下两名公子,却遭大臣私语莫不此乃太子之子。尤其公子寿年方六岁,可那冷静沉着、友爱知礼的模样,与卫汲当年简直一个模子印出来似,难怪会有如是传言。
「顽,你说,会不会你那阿弟真真乃是汲之大子。」郑忽促狭地笑道「那末便不能再呼其为公子寿,而是公孙寿了。」
都这时候了还有心情开那无聊玩笑,在场之人无不赏给郑忽一个大大白眼。卫汲那死心眼的性子大家是知道的,若非如此,他也不致给那卫公及齐妧折磨得如此凄惨。
李昕指了指图上绘着线条的一处地势道「此处山谷林丛隐蔽极适合埋伏,若是有人意欲不轨,那末当是由此着手。」顿一了顿,却又指着稍前一些的平缓地势续道「然而山谷前端乃一平原,若能於此地示警太子,并先遣探哨,兴许能够避过伏兵。」
「忽,本次使鲁你携多少兵马?」卫顽问道,郑忽作为郑国本次的观礼代表,身边自然有些武力。可这使节武力说多不多仅能自保,否则郑忽一路前往鲁国便不仅仅观礼,而是开战了。
「一百五十人。」郑忽苦笑「此行使鲁,再多不成。」
卫顽点了点头转向厢节「半月之前命你分派门客前往各国借兵,如今一共借得多少人马?」虽是卫顽权势大张,可卫公却没有将任何兵符交在他的手里,因此反而还得要向外国借兵。
「禀公子,」厢节叹了口气道「如今商号主要分布是在那齐都临淄,鲁国、宋国也有不少。若说平日货物往来、通关营运,都是些小事儿。可现下咱们是要借兵,目前……目前同意借兵的都是些荒野小国,哪能与咱这训练有素的儿郎相比。」
看着李昕担忧的侧颊,卫顽略一沉吟後道「除却齐、鲁,宋国这些年可也收了咱们不少好处,莫非那宋子也敢不借?劳先生亲走一趟报与宋子,便说当年确实咱在郑国收拾了他那一千兵勇,可全部都是他自找的。若他此次记仇不愿借兵,那末我卫顽所有商号即刻便将迁出宋都,此後也不会再年年送上厚礼。」
「然而若是他愿借兵,我卫顽便倾尽商号之力赠他黄金五千金、骏马百匹、美女十人,请他好自斟酌。」
黄金五千金、骏马百匹、美女十人?李昕蓦地睁大双眼「公子你疯啦,这得赔上多少商号!」
「你再告诉他,」郑忽一听也咬着牙接续道「若是他敢不借兵,那末待我由鲁返郑,本太子肯定找个由头杀他个片甲不留!」
「遵命,臣今晚便即启程。」厢节知借兵事急,因此与众人略议说词便迅速退出,自去打理一应事物。
「李昕,这次你就不要去了。」卫顽说道。不知为何他有一种非常、非常不好的预感,彷佛这次出去李昕便再也不会回来般。
「对啊,打仗是咱爷们儿的事,你这弱女便不要瞎掺合了,听话啊。」郑忽知卫顽心意,忙也帮说。
李昕笑了笑没有回应。
卫顽只觉重重忧虑涌上心头,可见到她那坚定模样,却也只能点了点头柔声道「一切依你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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