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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光荫过去。
这六年之中很多事情没变,例如公子依然是公子,太子依然是太子。也有很多事情改变,例如夷姜氏在齐妧生下卫公的第四子公子寿之後自杀,隔了两年齐妧又再诞下一子,是卫公的第五子公子朔。
然而改变的还有一桩,那就是秘密给藏在卫顽府中的李昕长大了。明确来说,是外表长大了。这六年来李昕鲜少出门,下人们仅知公子养着一名体弱姬妾,并且於其甚是宠爱。
由於李昕住在府中太过显眼,因此卫顽一面将她小心藏掖,一面命人加紧於卫郊兴筑别院。五年前的一个夜晚,一辆毫无标志的黑色马车载着李昕悄悄驶入。
然而就李昕看来这间别院和少年观护所没差多少,不仅院子外头卫士层层巡守,就连卫顽也恐自己日常出入太过着眼,一个月只敢前来探视一次,每次不过两、三日,有时甚至稍加坐坐便即离去。
岁月匆匆,这年气氛特别不同,一股青春不羁的气息散在院中各个角落。十五岁李昕已是将行笈笄之礼的年纪,换句话说,她不可能一辈子给关在院子里头。出落成清秀姑娘的她虽然相貌并不出挑,可那一双直透人心的眼眸简直惊心动魄,同时这六年来她也从未停止学习这春秋战国的生存之道。
李昕学书、学画那是通通乱七八糟,气得几名夫子再也不肯授席,可就是那音韵她学得相当不错。据闻曾有神人教她一种名为「吉他」的乐器,因此她学琴、学筝、学琵琶都特别迅速。
「嘘,你小声点儿,快些过来。」
公子别院一处偏僻角落,一名女扮男装的文士拉着一扭扭捏捏的小兄弟奋力翻墙,两人一阵推拖拉扯,窸窸窣窣。
「姑娘……您就饶了我吧……我、我真翻不过去呀。」只见那名小兄弟泪眼汪汪,额角有道癒合已久的伤疤。
「掮ㄚ头你给我用力蹬啊,左脚、左脚,踩在那块凸出来的土块上,不是、不是,往上一点儿、往上一点儿。」
「哎呀怎麽又跑了,快快快,大夥儿一起找找。这姑娘真是,唉。」浣嬷嬷端着栗子酥一进房门见四下无人,有监於李昕前科累累,当机立断一声发喊,瞬时别院下人便如作战一般飞奔起来。只见大夥儿动作娴熟,各有负责岗位,找狗洞的找狗洞,守後门的守後门,甚至埋怨起当初兴建这座别院时干嘛挖上这许多狗洞,开上这麽多方便溜走的後门。
「找到了,在这儿呢!」一名下人蓦地发喊,浣嬷嬷随即拚尽老命飞奔起来。
「哎唷姑娘居然爬这麽高,快快快,拿梯子来,姑、姑娘别怕,梯子就快来了。」浣嬷嬷自始反对李昕习武,如今看她这爬高窜低、跳上跳下的,更是後悔当年没拚死拦着姑娘与公子。
「啊?这麽多人?」已然爬到墙头的李昕见到下人聚集,立即懊悔起自己怎麽就带着个拖油瓶,让她都给拖累了。
衡量一下围墙高度,急急忙忙间李昕把心一横向下跃去,身至半空忽地左侧袭来一道劲风,她反射性把腰一摆侧身闪去,却不想自己正於下坠途中哪有平地灵巧,先是撞上一块凸出来的土砖,接着胳膊又给石墙划了一道,眼看她的额头也要撞向地面,蓦地一只健壮手臂将她拦腰一抱,李昕随即跌进一个温暖怀里。只见那人稍微稳住身子便迅速放下李昕,彷佛抛出一颗烫手山芋似。
「可恨狡童,你是怎麽知道我会从这儿掉下来的?居然还暗算起本姑娘来!」李昕气唬唬的看向那人,这过招都过了五年多,不用想也知道暗算她的是谁。
「竟有你这般大胆国女,呼斥本公子为狡童?」
温和而带有笑意的音声传来,站在李昕面前的是一名长身玉立、斯文贵气的青年男子。比起当年不堪一击的文弱模样,如今二十二岁的卫顽不仅身形抽高许多,面庞也因着五年来苦练武技而英挺许多。然而当年略宽的额头与双眉并未改变,微微下垂的眼角让他如今本应锐利的眼神柔和,这些变与不变都让李昕相当满意。
「公子恕罪,女怕。」李昕一面挑眉一面拉开最擅长的天真笑脸,正要如儿时般往卫汲身上扑去,这边厢卫顽却彷佛避着野兽似连忙闪身。
「喂!你干嘛啊,怕我吃了你不成。」李昕扑了个空佯怒嗔道。
「哈哈哈,不是怕你吃了我,是怕我吃了你,吼。」卫顽先是比出猛兽狰狞吼叫的模样,随即自己也忍俊不住发出愉快大笑。这是六年前的他所不曾有的声音,因此他太过珍惜,珍惜到害怕破坏这一切。
「你瞧我这一身,不错吧。」李昕得意的展示自己身上文士模样的男子打扮,宽大衣袍更显身形窈窕。
「你这假小子骗得了谁,叫人拿也不弄套合身的,包着我的长袍是唱大戏麽。」卫顽看着李昕身着自己日常喜爱的白色长袍,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却也忍不住一番心动。然而看着她那雀跃的笑脸,终究只是暗暗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道「限制你出来是担心你的身份和安危,以後别这样闹了,行不?」
李昕扮了个鬼脸却不答话,卫顽只得招手命人唤来浣嬷嬷,如今似乎只有嬷嬷那无止尽的碎念才能治得了这嚣张姑娘。李昕一听当真怕了,乖乖跟在卫顽後边与他一道由正门进屋。
对於卫顽的情感李昕不是不知,只是她似乎总是放不下什麽、卡着点儿什麽。如今卫顽开朗机智、文武双全,多年的权谋浸练他一个年方二十二岁的少年公子有着中年人般的沉稳气度与思维,更兼难得的是,他依然是那宽厚仁善的公子顽,见着动物受伤会心疼,见着百姓受苦会开仓济粮。这一路的蜕变,并未洗去他那天生高贵的品德与性情。
「太子……近日有何消息?」问起卫汲,李昕不知什麽心情,或许是觉对不起陈明,因此对於那与陈明气质肖似的卫汲也跟着放不下心。
「大兄三个月後便将出使齐国,此行实在……令人忧心。」卫顽神色一暗。
本许配为太子妻的齐妧遭卫公强夺纳娶,如今是为兄弟二人名义上的嫡母。可偏偏这次出使卫公谁都不选,当堂下令太子接旨,那简直就是莫大的羞辱。不过对於从小便极为顺从卫公的卫汲来说,他只是面无表情地问了此行时间及车队安排,随即伏身接旨。
「本次齐鲁联姻,齐国把那庶公主姜五说与鲁国。而鲁君之使预计明日抵卫,呈送两国姻盟婚帖,我等奉旨入宫一道为那鲁使洗尘。」卫顽忧虑说道。
李昕低头不语,想着六年前的事情。其实数度她觉得自己已然快要爱上卫汲,可她实在不知那究竟是因着对不起陈明的投射,还是自己当真爱上他那对於身边所有人沉默的温柔。
整整六年,她未再见过卫汲。
看着李昕沉默的侧脸,卫顽忽然「嘿」的一笑,大手一伸如街坊小儿般倏地抽去李昕发钗,一头乌丝蓦地倾泻而下。
「喂,你作什麽!」李昕没的忽遭捉弄,气得追打跺脚,拉着卫顽衣袖又吵又跳,抬手一拳便往那可恶公子的胸口捶去。只见卫顽不避不闪,笑吟吟地挨了一记粉拳,调皮地朝着她眨了眨眼,一个转身便向气喘吁吁的浣嬷嬷奔去。
李昕一见浣嬷嬷便如那小鼠见了老猫,连忙换上笑脸娇声甜喊「公子真趣人也,这般逗弄女,羞煞人也。」
「嬷嬷,姑娘她方才……。」打了我一拳。卫顽话说一半便给李昕急忙拉住,只见她垂下眉角连使眼色,可怜兮兮模样让人好生不舍。
「姑娘怎麽啦?」抹去额角汗水,浣嬷嬷喘声问道。
「姑娘她方才摔落墙头,不仅脚给拐了一下,发髻也给枝杈勾得乱了,好不可怜。」卫顽温柔的言语搭上李昕泫然欲泣的模样,浣嬷嬷瞬时便即心疼起来。
「怎麽这是……唉,看着姑娘就是爱玩儿!瞧你以後还敢不敢爬高……。」浣嬷嬷一面碎念,一面唤着同样气喘吁吁的掮ㄚ头上前搀扶。只见那ㄚ头一身卫士不卫士、小厮不小厮的打扮,一看便是李昕从犯。
卫顽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头,心底却升起一股极为幸福的喜悦。
阿娘咽气之时,他不过是个不解世事的孩儿,莫说人脸,便是事情都记不清楚。可六年之前李昕遭那屏风压伤之夜,软弱的呻吟佐以轰隆雷声,那情境瞬间令他想起阿娘咽气那刻,一名伏榻哭泣的侍女、一条立於阿娘榻边的不明人影。
然而让他真正诧异的乃是李昕失踪之日,浣嬷嬷焦急却有条有理的一番陈报,请求卫顽着人寻找姑娘下落。
甩了甩头,卫顽笑着看向前方那猛朝浣嬷嬷撒娇的纤细身影。这麽多年过去,李昕依然像个孩子总向嬷嬷撒娇。卫顽笑着小跑跟上,随着众人放声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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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得李昕与掮ㄚ头换上正常装束,卫顽一如往常於那册房里边阅简。李昕让掮ㄚ头候在外边,轻手轻脚的蹑进房里,只见卫顽头也不抬拍拍软榻,李昕立即闪了过去乖巧坐下,巧手忙碌为他焚香煮茶。
「若是不想给大兄认出,明儿你便认真扮作小侍,随我一道入宫便是。」卫顽伸手似是想要拍拍她的脑袋,手至半空却略为迟疑,不待李昕反应便即收回。
「入宫?」李昕愣了一愣。
放下竹卷,卫顽认真看向李昕「六年了,你不想见见大兄如今是否安好?」你想知道的,我知道。
李昕迟疑之色写在脸上,她在卫顽建立的舒适别院中埋头过了六年。不是没有偷偷出过院子见识外边世界,但不知为何就是躲着不想见到卫汲。
六年之前乍闻卫汲病了三个多月,给那郑国马车急送回国,她的心里简直不知是酸是痛。悄悄随着医沮至太子府上探过几回,卫汲呓语喃喃全是齐妧,她蓦然觉得自己穿越来到这春秋战国明明一身谘商本事,对於卫汲却似已然无计可施。她就这样靠着拼命学习时代技艺……还有卫顽那温暖的笑容,状作不知地过了这无忧无虑的六年。
李昕皱了皱眉正要拒绝,抬头却见卫顽那了然於心的温和微笑。忽然之间她好像多了些勇气,抓起卫顽大手轻轻放在自己头上,甜甜笑道「这麽大的人了还要人陪,不过若是你能给些奖励,兴许明日我便去了。」
感受那柔顺乌丝一经触手便即滑开的美好触感,卫顽笑着拍了拍李昕脑袋,其实此刻他多想搂着李昕,让她别再惦记大兄。
可是他没有。
「去吧,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你不愿待的时候,咱便离开。」卫顽轻柔哄着,却缓缓收回那温暖大手,挪动姿势与李昕稍稍拉开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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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虎再小大过猫,即便是如今鲁国这头牙不利、势不威的弱虎,乃是当年开国功臣周公姬旦的受封之地,後代鲁国主但凭这偌大面子不仅世世为周天子心腹,各国但凡能与鲁国为盟者,便有种和周王站在一块儿、师出天子的地位象徵。
说这齐公怎就这般会算,没和兵力强盛的郑国结成亲家,过个几年事情淡去,拉个几车黄金骏马照样也和那地位不凡的鲁国拉了关系。虽说姜五声名狼藉,当年还曾给那郑忽狠狠拒婚,可鲁国娶的是那黄金骏马,是那齐国屏佑,因此就是齐宫随便嫁个ㄚ头过来,鲁国怕也是愿意接的。
说这鲁使入卫的队伍不算浩大,但卫公仍是给足齐妧面子,命城头将领以大国之礼好生相迎。
如今卫宫宴厅之中卫公居首,齐妧端坐左侧,略降一阶设鲁使席位与太子卫汲相对,再往下是文武大臣,长长两排直要坐到门口。
作为卫公第三子,这日卫顽身着一袭华丽端正的公子礼服前来赴宴,後边跟着一垂头小侍。卫顽甫一进厅两边大臣便急忙起身,抢着上前寒暄拉手,就怕公子顽认不得自己。若在平时,卫顽多半还会稍停一停和众位大臣叙聊,可他今日只和善地笑了一笑,便携那名小侍迳直来到自己几席,安座待宴。
随着众人入厅,卫顽前首坐的是骄奢荒淫的公子黔牟,即便有那鲁使在席,他依旧不改荒唐对着怀中美人又亲又笑。
「太子到。」
外边侍从高声报喊,李昕蓦地直起身子看向门外,摀着胸口就怕心脏跳将出来。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极为熟悉的身影缓缓步入宴厅,冷如刀刻的面孔依旧冷如刀刻,精壮高瘦的体魄仍然精壮高瘦,可如今看来他却真真大不如前,英武俊朗的丰采不再,取而代之黯若死潭的双眸。
自打太子进厅,公子顽身後小侍便似痴了一般,呆呆望着那形销骨立、不再宽大的男子背影。撇见小侍失仪,卫顽轻拉衣袖提醒,这一小小动作不巧便给那公子黔牟看见。
「哈哈哈。」卫黔牟指着卫顽大笑起来「据说阿弟府上少蓄姬妾,却原来是好这口的。」
卫黔牟笑着伸出毛手抓向李昕「瞧不出阿弟眼光恁好,你这小侍身子还没长开、肤嫩白净,颔下无须,相貌真真恰似女子!大善、大善,阿兄便拿两个美人儿与你交换如何?」
见着毛手抓来,李昕脑中混沌正犹豫是否闪躲,只见卫顽猛地一挥推开卫黔牟狼爪,侧身挡在李昕面前,冷冷看着二兄「阿兄好兴致,可这小侍千金不换。改日阿弟再与阿兄送上几个外国美人赔礼,包准阿兄欢喜。」
卫黔牟一愣,即便过了六年,他也仍未习惯那又瘦又小的三弟已然如此强大。他尴尬地看了看四周猛地怒拍餐几,起身便骂「阿弟好不识相,你这小侍今日我便要了又是如何?瞧他一副淫媚模样,且也让我乐上几天,玩腻之後还你便是。你莫要……。」
话未说完卫黔牟音声蓦地止住,只见他浑身颤抖的看向那抵在自己腰间的出鞘短剑。卫顽脸色极为阴骘地靠近他颤抖的身子,轻声说道「嘘,二兄禁声。再有一言,只怕便是二兄我也杀了。」
卫黔牟大惊之下拼命点头,额角滴下颗粒汗珠。
卫顽笑了笑拍拍卫黔牟肩膀,恍若无事地拉着李昕重又入座。然而这阵插曲虽然引来大臣私语,却是只见卫汲木然喝酒,彷佛这出闹剧不过是场隔离在外的无声偶戏。
他的世界当真已然枯无一物了吗?
「国主到,正夫人到。」六年来不变的还有畦茅那尖锐高喊,随着如刀如斧的名衔遭人喊出,两道身影的出现再次捅穿卫汲那毒深至髓的血淋疮疤。
卫公搂者齐妧大笑进厅,左右各有两名孩儿嘻笑玩闹。身形较长的年约六岁,乃是齐妧与卫公之大子寿,年纪较小、走路尚且不稳的乃是二子硕。
好个齐妧,时光岁月甚至产下二子,似乎均都不曾在她身上留下一丝踪迹。如今这云鬓红颜、婀娜入厅的美貌佳人,仍然是当年那绝世无双的齐国阿妧!
鲁使连同众位大臣连忙问安,卫汲似是身子晃了一晃,但仍稳稳地朝着父亲以及嫡母拜行国礼。
随着卫汲瞬间摇晃的身子,李昕不禁也颤了一颤,一股凉意从心间透出,她不知道自己是吃谁的醋,为什麽吃醋。呆愣间一只温暖大手默默伸来,扶着她的肩膀支撑她行完整个国礼。
再到後边儿发生什麽事情恐怕无人记得,约莫是那国主与鲁使商谈联盟之事,齐妧温婉地依在卫公身旁添酒夹菜,不时制止年幼的公子硕闹腾。
卫黔牟依旧搂着美人亲吻不休,美人依旧娇羞闪躲。卫顽依旧默默留意着李昕,李昕依旧呆愣愣地瞟向卫汲。而卫汲……依旧木然地喝着宴酒,一口接着一口。
「请大兄振作。如今正当鲁使来访,大兄当以太子身份礼敬外臣,以彰显大兄朝野之间的气度威望才是。」稚嫩童声传来,卫汲缓缓看向恭敬端坐在自己面前的六岁阿弟,有着与齐妧相似的清秀眉目,以及与自己相仿的坚毅双唇。
「阿弟之意大兄心领,然,此刻鲁使与国主相谈甚欢,大兄莫要前往扫兴才是。」卫汲扯开憔悴嘴角勉力一笑,随即又自乾上一杯。
「大兄、四兄,硕要抱抱。」卫汲抬眼见着公子硕迈开小步跑来,下意识便想躲开,可他却强迫自己僵着身子接住一把扑上的小小身子,忍着内心刀割般的疼痛将幼弟扶稳。
正当他转过身子不愿再与幼弟玩耍,掌心忽地给人塞了一卷帛条。卫汲眸内精光一闪,随即隐去。只见幼弟稚气地朝他挥了挥小手,随即拉着公子寿回返阿娘身侧。
卫汲不动声色地展开帛条,那魂牵梦萦的字迹约他前往偏厅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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