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们正在沙滩上欣赏夕阳、等待落日,小杰则面向海、弹起吉他。
〈看海的日子〉响起,但那天的阿优浑身却散发奇妙的氛围、让人难以亲近。我只好瞎望小杰孤零零的背与他眼中灰蓝色的海。
天色越来越暗。
海一片湛蓝的大海我又来看海
踏着往日的足迹我找不到那女孩
她曾陪我一同去看海如梦绮丽的海
她曾使我整日发呆那纯真的女孩
大海女孩我是那数星星的多情男孩
海一片湛蓝的大海我又来看海
踏着往日的足迹我找不到那男孩
他曾陪我一同去看海如梦绮丽的海
他曾使我整日发呆那潇洒的男孩
大海男孩我是那数星星的痴情女孩
这首歌,是他在怀念记忆里的哪个女孩吗?我想像着小杰记忆中女孩的样貌,却始终不敢问他。一段间奏过後,阿优竟什麽也没说地便牵起我的手。昏暗的天色里,错愕与触电感交杂、我起了鸡皮疙瘩,但他坚韧却细致的手,却让我感受到他特有的、「迷路男孩」的氛围与某种坚定。
「迷路男孩」,虽然看不清楚方向、却知道自己想去怎样的地方;这是他牵我的那只手传来的温度与讯息;此时,他需要一个一起冒险的夥伴。
海浪跟前,没有字字说白,我却透彻明了、宛如共犯。
想像飞驰,任阿优趴在我肩上,还让他把我的头发卷成一卷一卷。
阿优的长睫毛眨啊眨、映着落日的最後一丝金紫、那是深邃玄奥的青春气息。我以为他会吻我。
「阿优。」然而,我自己却先一步说话了。
「愿意和我在一起吗?」或因紧张,他牵我的力道比方才更大。可是,手机却在此时传来突兀的哔哔声。我挣脱他的手,只为了阅读这则他发的讯息。
想直视他的双眼,他却低下头去;即使如此,我坚定地说了:「好」。
他诧异而缓慢地抬头,给我个如释重负般的拥抱。
只不过,一想到江杰海搞不好全都知情,就不是滋味。他们搞不好还为此排演过……关於如何让我答应。
「小杰都在想什麽?」星海屋里,〈看海的日子〉一弹完,我便问道。
「想你。」他露出洁白的牙齿、咧嘴笑道。
「想阿优才对吧。」我也笑着反驳。
「你知道?」听到我这话,他诧异地抬头,一脸严肃。
当时大学一毕业,江杰海突然不和去向。我和阿优对此都摸不着头绪。
阿优和我还因而以旅行之名去了很多地方,只为了找他。
可惜音讯全无。之後,「迷路男孩」准备出国念书,我则在同学间吹嘘并麻痹自己:「阿优很棒,坚定地走在实现梦想的路上。」
同学们都对阿优抱以敬佩的眼神,甚至羡慕起我有这样一个聪明优秀的男友。
但我却於阿优出国後一年、刚迁入的新居里遇上不见人影三年的小杰,这是纯粹巧合还是命运?
我讨厌被蒙在鼓里。
小杰率性而熟练地弹起拿手的〈外婆的澎湖湾〉、〈大海〉、〈口是心非〉……等老调,遥望他的家乡菊岛似地。这又让我想起,他刚消失时,阿优和我还曾动念去澎湖找他,却因出发那天飞机停飞,只好转搭火车去了台东。
我们以为这是神的指引,因为台东有个音乐聚落铁花村。小杰搞不好会在那里表演、或遇上合拍的音乐夥伴……。
但事实证明,铁花村与小杰的事八竿子碰不着边际。那对我们来说,是个很多人唱卑南族、排湾族、阿美族或兰屿的古谣或母语歌、却没有人唱〈大海〉或〈口是心非〉的美丽新世界。
如果大海能够带走我的哀愁
就像带走每条河流
所有受过的伤所有流过的泪
我的爱请全部带走
最後,我们骑机车去海边烧起漂流木、用收音机播放小杰以前爱唱、爱弹的歌,持续悼念与召唤他。
但收音机的声音却总被海浪盖过,最後,我们关掉收音机、回铁花村去,挥霍太多的时间、享尽萍水相逢的快乐。
「你知道为什麽小杰身上总包裹着悲伤的迷雾吗?」那晚睡前,阿优问我。
「不知道。」
「那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吗?」阿优问我
「我也不知道,但他没删我FB好友。不过,他的动态时报都好久没更新了。」我轻声说道。
阿优很在意小杰。
「他平静的外表下肯定隐藏了什麽。」他甚至这样臆测着。
「只是在找自己吧。要不然你认为是什麽,梦想、感情?」我不置可否。
「晚安小纱。」他转过头去、用被子蒙住了头、跟我道了晚安。
「晚安阿优。」一如以往,我们没有结论,而我也没把因小杰失联而感到自责的事告诉阿优。
当我开玩笑地问说,「小杰是因为讨厌我吧?」时,阿优总笑说「别乱猜。」
「你听过他讲家里的事吗?」我也曾这样单刀直入。
「他有个远洋渔船老爸,三年回台湾一次。」
「他搞不好跑船去了。」我望着远方说。
「不可能,他怕脏还讨厌鱼腥味。」阿优讲到小杰时,总是一脸怀念与寂寞。
「可是他喜欢海。」
「他不至於做出什麽傻事吧。」阿优飞去纽西兰前夕仍挂念着小杰……
「李纱,阿优怎没跟你一起搬来……?」小杰放下了吉他。
「去纽西兰了。」我轻轻地说。
「我喜欢阿优唷。」他摘下帽子,把过长的浏海往後拨,摇头晃脑道。
他跟阿优一样,都不让人看见自己害羞的样子。
「什麽!」我惊讶的程度,跟阿优突然跟我告白差不多。
「我喜欢阿优。」小杰说。
「是喔。」鸡皮疙瘩沿脊椎往上窜,直到脑勺。
晕眩如斯、金星乱冒;此刻,静谧如潮水般淹没了星海屋。
阿飞竟在此时端来冒着烟与浓厚香气的可纳豆咖啡。
「杰克,那个被朋友背叛的故事……」阿飞冷不防说道。
「哼!」小杰冷笑一声。
「是你不告而别。云,杰克总以为全世界都对不起他,也都相信他的鬼话。」穿着围裙、放下咖啡的阿飞清朗道。
「你怎麽认识他的?」看着对小杰了若指掌的阿飞,我疑惑地问道。
「在海边,杰克当走唱艺人时被我搭讪。」阿飞洋洋得意道。
「这样啊。」我恍然大悟。
嘟嘴的小杰刷着同样的旋律,像在说「尽管说啊,没在怕。」似的。
「去年夏天,某日心情很糟、去码头看海。那天天气也半斤八两,餐厅整晚没人,我只好与一名叫杰克的驻唱歌手无聊相望。起初觉得他咬字不清,听了很不习惯,听着听着竟觉得他的歌声意外地与海浪很搭,便继续待到他唱完。」
「後来,被你灌醉了。」小杰豪气地笑了。
「我那时想套你话、想问你当驻唱歌手的历程,你勉为其难说了一个被朋友背叛,只好走唱江湖的故事,听了不知该回什麽话才好……。」
「之後他就常来星海屋喝咖啡。」店长子卿不知何时像幽灵般冒出来了。
「还顺理成章成了房客。」阿飞笑道。
「搬来没多久你来了。那天你来看房子,我心想,怎可能是你?」
「失望吗?」我反问。
「当然,生命中最好的,总不会被我遇上。」他平静地说道。
「是因为你着迷於抓不住的东西。还有,被朋友出卖的故事很蠢。」我说。
「李纱,那换成『寻找自己』的故事怎麽样?」小杰突然站了起来,在我耳边低喃,「阿优是笨蛋,我也不理他了。还有,那个小薰喜欢阿飞!」
此刻,阿飞那句「子卿与小薰是好朋友」的话浮现脑海。
玻璃门另一端,风铃叮铃叮铃声里,甫进门的小薰锐利的眼神扫过柜台、我及小杰,最後停留在近乎看傻了眼的阿飞身上。
她嘴角微扬,亲切笑道:「喝酒啊,好开心的星期五夜晚。」
「小薰也来,今天阿飞特别为了你,煮了好喝的夏威夷可纳豆。」小杰放开我,亲切地邀请她道。
「哈哈哪为我。我累了,你们慢慢玩。」她给我一个干练的微笑後便飘然上楼。
所有人把头转向低头结帐的林子卿。他耸耸肩,不发一语。
「真反常,就这样上楼了。暑假就那麽操,开学後还得了。」小杰缓颊道。
「不想管她了,以後小薰的事就归阿飞管。」子卿哥露出失落的笑容道。
「哼,别这样。」阿飞哼一声、果决地否决了这个提议。
「小杰,你不是对这种事很拿手?」我不自禁道。
「才没有。不过,多年前喜欢的人半夜来找我就只是要我帮忙表白。当时脑中还真浮现了席慕蓉『在你身後落了一地的,不是花瓣,而是我凋零的心』的诗句。那时才知道,诗人写诗就像观落阴、有时也满准的。」他戏谑地说道。
果然,阿优和小杰先排练过……。正当我为此感到愠怒时,耳边川传来小杰的声音,他胸有成竹地对子卿说:「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子卿摇摇头笑了。转过身去、拿出预备好的香槟,倒进大家的玻璃杯里。他诚挚地对我说:「欢迎云纱加入。今後大家仍要互相照顾、彼此关心。」
气泡、果香、欢呼、酒杯碰撞声填满了我易感的心。
与大家逐一拥抱,双颊绯红的我微醺道:「很高兴……谢谢你们。」
饮尽别扭与烦忧,飘然上楼。回到美式风格的新房间,一打开笔电,见银幕跳出了阿优关切的留言。
「新家如何,听说房子很旧、该不会是鬼屋?」
「别乱讲,超级开心的;新室友们帮我办了个充满惊喜的欢迎趴。」
「什麽?!」人在南半球的他惊呼道。
其实,真正令我乐不可支的是,在历经心灵荒凉的考验与狂暴序曲的打击,我终於在令人感到安心的打字声里优雅翩翩地来到人生的新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