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舒洵将刘衡送回宫再回府,已是隔日清晨。
几经大喜大悲又连番动脑劳身,让不过刚复生又确实大病初癒的柳舒洵大感吃不消,累得瘫在禢上连衣袍也未脱下便半昏半睡过去,睡到日阳西沉才被柳园唤起吃夕食,食毕才被告知柳世则找他。
一入书房,即见柳世则摆出棋盘,示意柳舒洵当对手。
柳舒洵苦着脸,无奈的坐於父亲对面,执白子,看着空白的十七线棋盘许久才闭眼随便放。
柳世则凝视柳舒洵执子苦思的模样,出奇不意问道:「舒清与舒泛是怎麽回事?」
柳舒洵一愣,将来龙去脉说过一次,最後在柳世则狐疑的目光下坦承:「天公使告知孩儿大堂哥会出事,但天公使没说大堂哥会把二堂哥拐出去。」
柳世则扬高眉。
「孩儿说的是真的。」柳舒洵咬破手指,就要发誓,「若有虚假……」
「少来。」柳世则忙阻止儿子发毒誓,「你阿母说过不能乱发誓,你还发!」
柳舒洵手指仍流着血,不肯擦去。
自己怎麽死不重要,毒誓再毒也是发在他自己身上,於他根本不痛不痒。
「罢也,幸好你二堂哥这一出去回来终於答应婚事,你大可安心了。」几个来回後,大部份的棋盘被黑子占据。柳世则摇头不留情的攻击白子,「都让你先手了,还是乱放。」
「孩儿实在不擅此道。」柳舒洵往棋盘上少数空着的地方放下白子。
「棋虽是小道,却胜在有趣,可活络思路。」柳世则一边叹气一边教训。
「孩儿资质平平,药石罔效。」柳舒洵眯眼观看棋盘,看似寻求活路,其实只是在看棋盘上哪还有空位。「爹,孩儿也见着赵王与二哥。」
柳世则轻应声,下子的速度也放缓,似是在考量予柳舒洵最後一击。
「二哥胜了那连胜十五场的胡奴,好生风光。」柳舒洵话说的含蓄,找到最後一个空位把白子放上。「赵王似也与有荣焉。」
「嗯。」柳世则反应平淡。柳舒洵正欲开口,他又道:「你二哥的事,别管。」
「二哥既非无才德又非无背景,为什麽非要和赵王混在一起?」柳舒洵一听便知柳世则也知道柳舒澈与刘衍之间的不寻常。
想到二哥为他失了条腿,他便觉不值。
「那是你二哥的选择,」柳世则一顿,「别太出格都不是什麽大事。」
「怎样才算出格?」
柳世则重叹口气,摸摸柳舒洵的头,状似慈爱的问:「和阿衡玩得可开心?」
柳舒洵并非真是不知世事的十八岁少年,柳世则话里的意思他很清楚。正因清楚,也正因太措手不及,以致於他只能震惊的瞪着柳世则。
柳世则早就看出他对刘衡怀抱的龌龊心思?
即便如此,他也放任此时仍一无所觉的自己陷下去,还警告自己别太出格?
「与皇子往来,自无不可,光明正大从无避嫌之需。」柳世则又说。
我唯一拥有的,便是你的情谊。
柳舒洵心底陡升个可怕的想法,无法相信柳世则竟然以他为筹牵制刘衡,导致刘衡不得不放弃皇位,不得不放下为冯氏洗刷名声的契机。
可他有重要到让刘衡屈服吗?他不认为自己对刘衡有那麽重要。
刘衡强调与他的情谊重过皇位,且说对皇位仍有想望。
他从不信刘衡说什麽争皇位力有未逮的屁话。
那麽,是什麽让他放弃?
刘衡说过柳世则是好人,给了他最想要的「某种物事」,他到底许了刘衡什麽?
婉儿是绝无可能的,此时她尚在遥远不知名的某处,他想破头也想不出来刘衡到底想要什麽。
棋盘上星罗棋布的黑白子让他有种置身局中被人当成棋子无法动弹的屈辱。
若当的是刘衡为帝这盘棋的棋子,那麽他内心的屈辱无足轻重;若当的是他者为帝的棋子--
「赵王已向皇后提亲欲娶二姊为妃?」柳舒洵摒息问道。
他知皇后已开始为赵王选择婚配对象。依礼而言,刘衍年二十四方才议婚,着实太迟,实因是刘衍十八岁那年皇帝拿霍将军的名言:「匈奴不灭,无以家为也。」来堵那些上书劝婚的朝臣们。
他不议婚,连带几个弟弟亦无可能议婚。
其实刘康不肯让皇子议婚的原因其中之一便是皇子之婚将会耗损国库,间接导致当时正如火如荼的匈奴战事的後勤动荡,而今六年过去,其间刘康采用已升为大司农的桑中丞*之议推动的盐铁专卖制度对国库收入有所补足,加上对匈奴的战事在经年征战中也逐渐缓和。
前阵子李皇后向刘康探口风,终是获得首肯,朝廷内外,亦因此活络心思,频探风向。
「不。」说到这件事,柳世则不免愠怒,却平静若素说:「皇后未看中咱们家。」
柳舒洵有些意外,「那麽皇后娘娘择定谁家女儿?」
前几次李皇后虽不待见柳家,却不得不与柳家结盟,直到上一次他当了那个捅开马蜂窝的不肖子,才让皇后将二姊许给刘衡。纵使皇后再有私心想让皇次子娶他们李家人,也不敢如此光明正大的得罪其他家族。
刘康登基後,竭力抑制自高祖创汉以来几任皇帝皆受制肘的宗室王侯倾轧,却仍不免让外戚与为与此二者抗衡而提拔的世家豪族坐大。
当然,比起几位父祖,刘康在位时间长人又不蠢,自然更有余力收拾这些阻碍路途的石头。
如今刘康朝中几个大家族,除李家、柳家因文治武功兴起外,尚有皇四子之母窦家以及刘康母族王家这种地位特殊的世家,势若中天时如刘康尚且干涉不了,虽因刘康母亲与祖母相继过世後被刘康狠狠扫荡过一次,大不如前,仍是家底深厚。
李皇后虽出身李氏,与窦王这真正的皇亲国戚仍有段距离,哪来的後盾支持她得罪邯郸豪右*,更甚是本源河东柳家?
想来皇后仍然对抱养的刘衍不放心,希望以联姻方式加深牵系。朝中家族姻亲盘根错结,表来堂去的,除非是寒门出身,家谱随便一摊都能扯到一点亲缘关系。
说到结盟没有什麽比联姻更牢固的方法了,也唯有刘衡那个异类对他人视之若常的作法深痛恶绝,反而是他的逆麟。
柳世则摇摇头,「尚未择定。不过多半是李太傅的女儿。」
「长女或次女?」李太傅是李氏一族的人。长女芳龄十九,似乎已议定亲事;次女……是他上一次的妻子。
「应是次女,」柳世则瞥眼么儿,「你怎麽那麽清楚?」
柳舒洵不自在的轻咳两声,「李太傅那麽有名,孩儿怎可能不知他家有双适龄女。」
妻子的面容一直很模糊,唯一想得起来的是与她罕有的几次亲热,她与自己皆急不可耐想提前结束的心情。不是每对夫妻皆两情相悦,也不是每个人都能享受鱼水之欢。
所幸,那仅有几次欢爱,他们幸运的完成任务有了後代。
她为他生了个儿子。
犹记儿子身上的缃色*襁褓、冰冷冻人的体温、泛紫渗青的小脸、碎裂乾涸的脑袋……柳舒洵凝视案头骆驼造型的香炉,压不下到口的哕呕感,强忍不吐,哽在喉间,难过至极。
「我还道又是天公使说的。」柳世则嘲弄,见柳舒洵脸色不佳,为他倒了杯水,见柳舒洵喝完水後脸色稍好,才道:「皇后倒是透露希望舒潾为良娣,不过为父不答应,我柳世则的女儿,怎能为妾。」
柳舒洵望着柳世则的眼因满心笑意发亮,柳世则不知儿子心里想什麽,扬眉,「笑什麽?」
「不怕将二姊留到三十岁被罚金?」
自高祖以降,适婚女子过龄*未婚都会被重罚。
「那点罚金比起你二姊的终身幸福又算得上什麽。」柳世则弹了下柳舒洵的额,「少试探为父。」
「不知父亲为二姊所择是哪位青年才俊?」柳舒洵认定的姊夫可只有刘衎。
柳世则笑笑,「为父心里有数,定会是皆大欢喜之人。」
柳舒洵也不追问,想着多上点心注意便是,能与二姊婚配者总脱不开那些人,转而问:「冯叔叔的事,您也心里有数吗?」
「衡儿告诉你的?」见柳舒洵点头,柳世则脸色和柔,眼泛怀念,「我只恨当时自己官位不够高,本想着为你冯叔叔养衡儿一辈子,延续冯家血脉,却敌不过一句告喻,颍川*冯氏终究一个人也没留下……」他猛地收口,笑道:「衡儿怎会与你提及冯家事。」
柳舒洵不答反道:「他还道你是好人,将他最想要的给他了。」
柳世则执黑子欲下子的手一顿,面色一变,目光闪烁竟不欲与柳舒洵对视。
「也没什麽,」转瞬间,柳世则已然恢复正常,语焉不详,「就是些知慕少艾的情事。」
柳舒洵手中的白子滑落棋盘,结结巴巴的问:「他、他、何时……的事?」他勉强自乾涸的喉间发声问:「是谁?」除了婉儿,刘衡还心悦他不知道的人吗?
*中丞:此处特指大司农中丞。大司农为管理财政的九卿,中丞为其辅官。
*豪右:意指世家豪族。
*缃色:浅黄色。
*女子适婚年龄从十五岁起至三十岁。
*颍川:位於今中国河南省境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