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浮生歸夢 — 浮生歸夢 卷一 煢魂賦 (十八)

散席後,刘衎与刘衡一同离开,走的是另一条通往未央宫的复道,避开众人。

「今夜何如?」刘衎打破沉默。

刘衡倏地停步,退开灯笼映照的范围,将真实的表情藏进夜里,只闻他声微颤抖,却力持平稳地回应:「小弟十三岁时曾备选为侍中,可惜因故未能入宫受教,」那时他才明白就算他胸怀抱负身具长才惊世绝艳,只要他的血脉不被皇帝承认,他就一辈子是人下人。

什麽用人唯才,不问出身,全都是假的。

讽刺的是,即使正了名,他也同样不被接纳。

「对匈奴之事时有耳闻,却多半为市井之见,回宫後亦鲜有机会参与内廷会议,今夜眼界着实大开。」

刘衎走近刘衡,烟波所持的灯笼亦随之移动,光影之间,觑见刘衡如常的神色,不由一叹,「怪三哥不提醒你吗?」

刘衡又想起去年冬至,鹅雪纷飞,堆叠的屍身以及漫地的血。他摇首,从容笑道:「三哥虽时时照拂,小弟终有落单之时,今夜之事针对小弟而来,若我躲不过,因此出了什麽差错,也是我命该如此。」

刘衎这才轻喟:「你本便负罪,母族是你去不得的负芒,而今李氏势大,免不得报些老鼠冤仇。」他略为迟疑,「加上……」

近来纷传柳左丞家柳三公子遇天公使的谣言,处置与他龃龉日久的二堂哥的手段,种种性格大变的行径处处透露着凿痕,深谙柳舒洵秉性如柳家人不可能不怀疑刘衡在背後动了什麽手脚。

好死不死,他们的皇帝老爹表露了对天公使一事的兴趣,这才是促使今夜一干人等对刘衡下手的主因。

就是刘衎也想不到这个平常不太吭声老孤身往来,只爱与柳三那个纨絝玩在一起的小弟会不动声色的谋划这样遇天公使的神奇遭遇来。

「小弟明白。」还不晓得自己惨遭误解的刘衡听不出刘衎的後话,也不想知道。始终带笑,连声音的颤抖亦平息,彷佛真教刘衎温言劝慰。「原来韩先生是李氏的人。」

「虽是贰师将军带回来的,但入宫後他只随父亲左右,又有方士身份,为兄倒是拿捏不准他到底属於哪方势力。」刘衎点到为止,随着刘衡转移话题,忖道:「今夜虽由韩通发难,可在为兄看来他并无恶意,多半是父亲授意他如此。」

刘衡这下连假笑也难以维持,「父亲?」

「别怪父亲,若非是他,你今晚只怕无法全身而退,虽不无考验你之心,也幸好你按捺得住,未呈冯将军的兵书,否则神仙亦难救。」

呈兵书不是不可行,唯呈冯将军所着,大大不可行。

冯将军与冯氏是朝中宫内不外扬的忌讳。当年巫蛊诅咒之事爆发时,若非几个老臣极力劝阻,冯倢伃肚里尚有皇家血脉,只怕刘康早将冯氏一族铲除怠尽,哪是关起来那麽简单。

随後劝阻的老臣们全被刘康假借各种理由,或枭首,或流放,没个好下场,导致冯氏一事,再无人敢提及。

说起来,当初极力斡旋如今尚在朝且位居高位者,只剩柳世则。而冯氏身陷囹圄,死的死,流放的流放,竟也只余刘衡这半个冯家人。

刘衡语带讽刺地回:「小弟还该感激父亲仁厚。」该谢的是柳舒洵。若非他谆谆善劝,光是刘衎,刘衡听也不会听。

回宫不过半夜,他格外想念柳府、格外想念柳舒洵。

刘衎瞪眼刘衡,要他别太超过。他於柏梁台附近停步,「小弟,你一人可回寝殿吧?」

皇子们的寝殿本皆位於桂宫。

刘康未立太子。皇子们虽早早封王,刘康却不许他们就封国,导致现今大位是个个有机会,人人没把握,都住在一处,也无不妥。只是桂宫人满为患,於是刘康前阵子命令有良娣*的皇次子与皇四子於长安另建诸王国邸,搬出桂宫。

刘衎与刘衡由於未立良娣,刘衡更是才认祖归宗,因此仍居於原处。

刘衡知刘衎要去合欢殿向其母班倢伃请安,遂道:「三哥毋需担忧,都在宫里,坐个马车会出什麽事呢?」

位於未央宫西北处的桂宫,由於是添建之宫,并未位於未央宫内,虽其南与未央宫北相隔不过一条大道,但大道向来唯有皇帝可行,所以由未央宫回桂宫还得坐马车绕一大圈走旁道才可。

刘衎大笑,搂住他的肩,以袖遮掩递给他一个麻布袋,低声说:「紧急时用。」

刘衡掂掂麻布袋,发觉是粉末,料想是滑石粉之类的物品,「小弟领受。」

刘衎拍拍他的背,将灯笼留给他,要烟波带路往合欢殿去。

「殿下,」为他掌灯的宦者轻唤,「韩大人。」

刘衡抬头,见韩通与一名掌灯宦者候在不远处,随即收敛神色,朝韩通颔首示意,「韩先生。」

韩通在宫中的职称是给事中,说来是个虚衔,但可出入内外宫廷,常侍皇帝左右。

只见他摘取一朵迎风飘摇的芍药,收拢手指,美丽盛放的芍药被捏碎,汁液与花瓣於掌心流淌,笑问:「楚王殿下一人回寝殿?不若咱们结伴而行如何?」

他说起汉语有点口音,盖是西域人之故。虽有口音,声调却似吴侬软语,十分吸引人。

韩通身姿卓绝,媚而不俗,这般容貌生於男或女皆是不凡。

刘衡却只瞧见他摧折芍药的残忍,终是明白今夜无论如何无法善了了。

柳世则歉疚的表情飘过脑海,无法逃脱缠缚於身的蜘蛛网的绝望几乎将他灭顶,唯一能做的只是握紧手中的麻布袋,咽下喉间翻涌不息混着血腥气味的唾沫,冷冷看望朝他走来的韩通,垂死挣扎。

*良娣:太子妾室。此处引为所有皇子的妾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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