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衎问话之时他们正行经太液池,惊动池中三座假山休憩的群鸟。
一时间,鹈鹕、鹧鸪、鵁鶄、鸿鶂各自成群朝东方的凤阙再飞向北方的圆阙,如同泼墨般洒向闇蓝天际,与其顶的铜凤凰和天边闪烁的北辰星相映成趣。
守於太液池中名为渐台*的台榭下方的宦者与烟波换手,匆匆提灯前来引路。
刘衡望着宦者手中那专属建章宫雕工精致的灯笼,心思几番流转,出口最适切的回答便是:「这建章宫落成未久,父亲想热闹热闹吧?」
因柏梁台受雷火之灾,刘康听信越巫「火灾後欲建屋,需比原先的更大,以镇服火灾」的建言始建的建章宫,刘衡虽是首次踏入,却无心观赏。
「你可还记得我去年冬至前至代郡一事?」刘衎瞄眼他们的目的地,透过渐台上垂落的帘子,依稀可见有道人影正飞跃舞动。「二哥在舞剑。」
刘衡闻言,回想去年冬至时,偏僻的掖庭巷中宦者宫人叠成一团的屍体,以及立於一旁,手持剑,剑上血滴垂於鞋面的自己……他咬牙握紧拳头,颔首表示记得,同时甩开那段早该释怀的记忆,自像噎住的喉间挤出声音:「二哥好兴致。」
「其实那时我更奉父亲之命也前往云中、五原一带,慰问几位边关都尉。」刘衎解下腰际的佩剑予宦者,脱鞋。「咱们父亲在位四十三年了,很多人都觉得他年老智昏,迷信方士巫者,受娈宠与宠妃摆弄朝政,民间更时常流传亡国的歌谣。你才回来两年,可也这麽觉得?」
「不觉得。」刘衡这话有十分真心,也明白刘衎在提点他今年皇帝又要打匈奴了。
若他猜得没错,此番家宴与内廷会议相去不远,能够与会对他来说根本是天赐良机,将舅舅兵书上呈的大好机会。
即便是刘衡,也不免蠢蠢欲动。
「你是明白人。」刘衎理理宽袖,笑道:「父亲今日都在与朝臣商议这件事,他会想听听我们的看法。」
刘衡听明白刘衎的暗示,他要他别出头,压抑不住疑惑问出口:「三哥为何提点小弟?」
「因为你是我小弟。」刘衎为他整理衣容。
理由如斯单纯。
刘衡迎上刘衎带笑的眼,扯动自回宫後便抿紧僵硬的嘴角。
他却不敢信。
丝竹鼓乐声随着两人愈靠近愈显大声,随即轧然而止。
珠帘另一头响起鼓掌声,好一阵,宦者才唱道:「燕王、楚王殿下到。」
宦者将珠帘掀开,他们两人走入,直到上座的皇帝刘康跟前停下脚步,行跪拜礼。「父亲安好。」
「都起吧!」刘康身着领口处绣有綪致图纹的红色裾服,外套广袖黑袍,神态轻松自若,身旁一名作文人打扮、长相殊异的年轻男子为他布完菜後坐於刘康身边,刘康揽着他的腰,喂他吃进一颗胡桃。
「老三,你说说怎麽迟了?」刘康语带调笑,似不见气。
「父亲,孩儿今儿个至上林苑跑马,与水衡都尉一干兵士比试角抵,过瘾到忘却时辰。」刘衎躬身笑道,「父亲,那些个兵士个个力壮无比,改日咱们家该出动个角抵队伍与之相较,才不负身为我大汉男儿。」
刘康抚掌大笑,「好!咱一家子怎麽着也比普通兵士强健!」视线略过刘衎,定在刘衡身上时愣了愣,面露怀念与怅然,随即教恼恨所取代,顿时没了心思说笑,只摆摆手道:「坐,就等你们开席。」
与会者除先至的皇次子、皇四子,尚有几位将军以及皇帝近臣,就连柳世则亦出席;独不见家宴该会出现的皇后妾室。
刘康的表情落入与会众人眼中,看向刘衡的目光便纷纷多了些不足道明的情绪。
虽有丝竹舞伎相伴,更引人注目的却是墙上特意空出的大幅空白。
刘衡不由怔忡,瞧席上众人连同刘衎皆是了然於心,藏於袖中的手抡成拳,抑住因觑见为他冯氏平反的良机勾缠不止的蠢蠢欲动。
柳舒洵的劝阻言犹在耳。
那是他十岁後首次对他表露关切,他绝不愿稍拂其意。再有想法,也因此打消念头,起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忧虑。
呈不呈兵书事小,蕴含之意不在错过良机,而在於其证实了柳舒洵所说天公使宣称的预示。
不论他者认为柳舒洵或真或伪,都已陷他於险境。
柳舒洵的不加遮掩更是祸非福。
转念一想,他更是心下怵然,若无柳舒洵提醒、刘衎暗示,不知道今晚将是怎样的行差踏错,怕是只会无知的像只一头撞进蜘蛛网的飞虫,忘却冯氏一族在父亲心里的份量,傻得正面冲撞父亲。
他合合眼,感觉涔涔冷汗浸淫冰纨,强自镇定与刘衎依次入席,吃着宫人布下的酒菜,食之无味,对朝臣们奇妙的打量倒是视若无睹。
皇次子赵王刘衍亦入席,席间未闻笑语,反倒如那预留的空白墙面,单调而沉默。
*渐台:为织女星旁星。取其名为台榭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