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万里的周六上午，我一个人坐在暖呼呼的阳光下，专注地看着窗外的一望无际。
这时羽菁学姊打电话来，温柔地问：「永恩，你在做什麽？在家吗？」
「没有，我在火车上。」
「火车？你今天去和你妈妈见面吗？」
「是啊。学姊你有没有想吃什麽点心？我帮你带回来。」
「呵呵，不用了啦，你难得和你妈妈见面，就不要忙别的事了。我今天打给你，是有一些事想跟你说。」
「什麽事呀？」
她停顿了一下，「其实，上次我跟你说的那个秘密，我已经告诉吴仲谦你知道了。」
「什麽？」我愕然，「你跟他说我知道这件事？那他不会生气吗？」
「一开始他不能理解，但他知道我跟你非常好。我向他再三保证你不会说出去，他才没有生气。」她紧接着道：「不过永恩你别担心，我没有告诉吴仲谦你的秘密，这件事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
「嗯，我知道，我相信学姊。」我喉咙乾涩，心跳微乱，「那你是什麽时候告诉他的呢？」
「昨天晚上，补完习後他来接我，其实他可以理解我一直以来的心情，所以对於我把秘密告诉你，他也不忍苛责我。」
我一时没有回应。
之前吴仲谦在教室门口会对我微笑，并且点头致意，也许就是因为当时他已经知道我跟羽菁学姊认识，而且情同姊妹，才会表现出那样友善的态度。
「永恩？怎麽了？」
「没什麽，既然学长他能理解那就好。」我回神，稳住心思，「学姊你还有什麽事要告诉我吗？」
「嗯，明天是曼曼的生日，她喜欢看电影，所以我跟仲谦打算请她看电影，晚上再一起去唱歌。我想人多会比较热闹，打算邀请永恩你一块来，我相信他们不会介意的。你⋯⋯愿意来吗？」
听到这里，我的喉咙涌上一丝苦涩。心里直觉羽菁学姊其实是不想在当天看着吴仲谦跟曼书学姊在她眼前浓情蜜意，不愿独自面对那既心痛又尴尬的场面，才会希望我去陪她。
如果没有在图书馆遇到曼书学姊，我一定义不容辞答应，因为我不忍让羽菁学姊独自面对这一切。
如果那一天我没有到图书馆去⋯⋯
「对不起，学姊，可是明天我正好有别的事。我爸说要开车载我们全家出去兜风。」我撒了谎。
「这样啊⋯⋯没关系，你就好好跟家人去玩吧，下次我们再约。那就先这样，我们下礼拜见喽！」
当我放下手机，羽菁学姊最後那略显失落的声音，一时半刻还在我耳边回荡不去。
一小时後，我走出火车站，绕进车站附近的一条小巷，踏入一间日式餐厅。
在门口我就发现那个人正在讲手机，而且已经开始用餐了，因此当我坐在她面前时没先叫她，直接看起菜单。
「我早餐还没吃，等你等得太饿，所以先吃了！」通完电话，她拿起餐具对我说。
「没关系，妈你就先吃吧。」我把一袋礼盒放在桌上，「这是别人送给爸的名产，爸要我拿给你。」
妈妈瞥了礼盒一眼，眸子里透着冷冷的鄙夷。
「这阵子家里怎麽样？」
「嗯，老样子，爸爸跟阿姨还是经常吵架，而且吵完之後就会冷战。」在妈妈面前，我一向称呼二妈为「阿姨」，她也一直以为我在家是这麽叫对方的。
「喔？有吵得比当年我跟你爸还凶吗？」
「有，阿姨总是让爸爸伤透脑筋，他觉得阿姨既无理取闹又很强势，所以常一脸无奈又不晓得该怎麽办的样子。」
谎言。
从成为妈妈的女儿开始，很早以前我就明白一个道理，有时说谎并不是出自於什麽善意，而是这麽做能让某些事情变得比较容易。
爸妈离婚的这几年，我每个月都会固定跟妈妈见一次面，和她一起吃饭。
二妈搬进家里的那一年，我无时无刻不被妈妈的冷言冷语刺得体无完肤；她不是又哭又闹的那种女人，但她愤怒时所吐出来的字句，却酸得足以将对方腐蚀。她那将对方从头鄙视到脚的眼神，以及说话永远带刺的刻薄作风，和虎姑婆完全如出一辙，根本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我之所以会对虎姑婆如此戒慎恐惧，就是因为她和妈妈实在太像了；小时候光是听妈妈生气上楼的脚步声，我就会紧张到胃绞痛。现在每天在学校面对虎姑婆，都会觉得彷佛在看着妈妈；从前妈妈对我不尽满意，现在我就努力得到虎姑婆的肯定，不是她的重视能让我开心，而是这麽做才能让我往後的日子变得安全，至少不必像小时候那样，担心对方的情绪炸弹又会在何时何地突然爆炸。
那样的日子一旦结束，我就不想再回去，所以当个性随和又不怎麽管孩子的二妈出现，我不但不讨厌她，甚至愿意唤她「二妈」来讨她的欢心；只是在妈妈面前，我怎样也不能表现出这一面，我必须和妈妈一样同仇敌忾，与她站在同一阵线，敌视早已取代她的二妈及芮娜，毕竟她到现在都还认为，她跟爸会离婚，是因为二妈的介入。
所以当我故意说那样的谎时，妈妈起初没什麽反应，只是摸了摸左手无名指上的金戒指，但微扬的唇角还是藏不住那一抹得意。
「你看？我说的是不是没错？人在做天在看，做了对不起别人的事，怎麽可能会幸福到哪里去？这种见不得光的关系，本来就不可能长久。」
她最後用慈母的口吻叮嘱我：「所以永恩，你一定要记住，用你的眼睛好好看到最後。错就是错，不对的事就是不对，没有什麽不得已跟苦衷，那些犯了错的人，最後都会遭到报应。你看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嗯，妈说得对。」我点点头，温顺地回应。
我跟妈的午餐约会在一个小时後和平落幕。
这天她的心情不错，说了不少话，就算得知我这次考试掉到第六名，也只有稍微不高兴一下，没有一直板着面孔。
送妈先离开後，我在车站附近又晃了一下才回去。
『我们是偷偷在一起的。』
『做了对不起别人的事，怎麽可能会幸福到哪去？』
『我知道不能这麽做，但我就是没办法阻止自己的心。』
『错就是错，不对的事就是不对，没有什麽不得已跟苦衷，那些犯了错的人，最後都会遭到报应。』
和母亲吃饭的时候还没有闹胃疼，回程途中却有了不适感，而且整个人疲惫不已。
走进家中巷子，隔壁的梅子阿姨正在家门口清扫落叶。
她向我打招呼，「永恩，你今天去看妈妈啦？她过得好吗？」
「嗯，很好，你是听我爸爸说的吗？」
「是呀，阿姨中午时打到你家去，想叫你和芮娜一起过来吃饭，结果你爸爸说今天是你跟妈妈见面的日子，所以就只有芮娜来了。她现在还在里头跟叔叔打牌喔，你要不要也进来？阿姨有蒸你喜欢的甜馒头，进来吃吧！」
我顿了顿，歉然地婉拒，「阿姨，不好意思，虽然我很想吃，可是我中午吃得太多，现在胃有点不舒服。下次我再过来吃饭好吗？」
「当然好啊，今天你就先回家休息吧，坐这麽久的车应该也累了。因为你跟芮娜已经好久没来吃饭，所以我还特别煮了你们喜欢吃的东西。现在彦桀跟他姊姊都不在这儿，至少还有你们来陪我们一起吃饭，不然平常只有我跟你叔叔两个人，多无聊哪！」
梅子阿姨虽然是笑呵呵地说着，我却听得心里有些酸。
「大哥哥他现在⋯⋯工作还是很忙吗？没打算回来看看？」
「唉，他怎麽会不想回来看看呢？还不是你那叔叔，说彦桀当年那样离家出走，把他的面子全丢光了，到现在都还不肯让他回来家里。这对父子的脾气简直是一样硬哪！他爸叫他事业成功之前不准回来，他就真的不回来，只有过年回花莲的爷爷奶奶家，父子俩才会见到面。唉，其实现在这样也无所谓，想看彦桀的话，阿姨只要搭车去台北就好，而且那孩子偶尔也会打电话回来，他健康平安就好。对了，彦桀有没有打过电话给你？」
见我摇头，阿姨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气得瞪大眼睛，「连彦桀这死孩子，离开这麽久，居然打到你家问候一声都没有。我看他以前那麽疼你，还以为他都有跟你联络。没关系，阿姨晚上帮你骂他，叫他有空就打给你！」
我吓一跳，「阿姨，我没关系，反正以後一定会见到面的嘛。大哥哥现在工作也很忙，用不着为这种事打扰他啦！」我一阵心跳加速，「那阿姨最近⋯⋯还有要去台北看大哥哥吗？」
「有啊。月底我有事要回娘家一趟，顺便到台北去看看他跟彦慈，听说彦桀最近交了一个女朋友呢。」阿姨神情愉悦，拍了拍我，「好了，永恩你快回家休息吧，晚点阿姨让芮娜带一些甜馒头回去给你！」
那天的时间似乎走得特别快，明明感觉刚回家不久，房间里却已经开始染上余晖的颜色。
我望着天花板，不晓得自己究竟在床上躺了多久，直到房间完全浸在一片橙光中，我才想起回来後还没有吃药，却也发现胃不知何时已经不痛了。
『听说彦桀最近交了一个女朋友呢。』
我用力翻了个身，确定自己没什麽睡意，乾脆下了床，拖着依旧沉重的身躯打开房门时，我看见一个塑胶袋挂在门把上。
里面装了几颗甜馒头，还温温的，似乎是刚刚才挂在这里。
经过芮娜房间，门是敞开的，但她不在里面。我原以为搬去隔壁後芮娜就会改睡下铺，结果她还是睡上铺，而我的床位仍维持一片空荡，原本放书桌的地方也是，我以为早被她拿去放东西。
这幕彷佛缺了一角的景象，最後让我吁了一口气，伸手替她关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