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瑞斯特踏着安静的步伐,走在前往亚肯特房间的长廊。
他可以使用瞬移术,像往常那样;但他只是缓慢行走,脚步虚浮。
他害怕看到他。他不知道如何注视那双仇恨的眼睛。
这时,法瑞斯特突然感觉到一丝不明显的魔力波动;他马上止住脚步,默念咒语,循着异常反应前进。
很快的,他在堡垒一角的防御法阵找到那条裂痕。
不是法阵磨损,不是魔力循环不良,也不是外力干扰──那来自他所灌注的魔法能量。
法瑞斯特握紧了法杖。他驱使魔力流过四肢百骸,聚精会神地感受与分析。
──不稳定的魔力波动。
来自於不安、恐惧,或是动摇的信念。
这条艰险的道路,不论他爬得多高,只要灵魂里有一丝怀疑,就足以让他粉身碎骨,万劫不复。自我失控远比任何外来攻击都来的危险──一旦失去对傀儡的控制,堡垒里数以万计的死灵就会反噬,转瞬间撕裂他的灵魂!
他死了,亚肯特该怎麽办?他的心理状态异常,无法照顾自己,更别提尚未调养好的身体及灵魂,只要一点魔力冲击,就会迅速分离而导致消亡。
赛托弗恩的诅咒再一次在脑海里响起。
你再也不能拥有他──除了改造与控制,你别无选择!
──不,不对。不是这样的。
我不会改造他,只是消除他的仇恨。法瑞斯特对自己说,没问题的,他还是他,只是稍稍调整情绪──
他以前从不恨我的,我只是让他变回以前的样子罢了。
他来到亚肯特的房间,缓缓朝他踱去。也许四散的魔力泄漏了他的想法,後者反常地没有挣扎,只是疲惫地掀了掀眼皮。
「你终於要杀了我吗?」他问。
过去这句话曾让他差点站立不住,但现在,他已经做好准备,并且清楚知道自己该如何下手。
「我永远不可能杀你,亚肯特。」他轻声说。
亚肯特猛地抬起头。
「杀了我!」他咬牙切齿地嘶吼「我宁死也不要成为你的傀儡!」
「你不是我的傀儡!」法瑞斯特不自觉提高了声音,但马上控制住语气。他不正常,他对自己说,你不该把他的话当一回事,他不是真的这麽想的。
他放柔了语气,「别对我这麽凶……我知道这不是你的本意,是我的错,我会修好你的。」
「杀了我!」
他俯下身,伸手触摸他的脸庞,贪婪地凝视那张扭曲的容颜。就算是坏掉的亚肯特,那也是亚肯特,一样美丽而让人不舍……但这样下去不行,为了他着想,他还是得早点让他恢复正常。
「只是一点差错……」他柔声说:「只要一点小小的处理就好,别担心,亚肯特,我很厉害的,比以前还厉害很多很多……就连泰利斯和赛托弗恩也阻止不了我,你知道吗?」
说到这里,法瑞斯特愣了愣。
那双仇恨而凶恶的蓝眼睛,不知不觉已蓄满了泪水。
「我爱他啊。」亚肯特哑声说。
法瑞斯特睁大眼睛。
「我爱他啊!我一直……都爱着他!.」
撕心裂肺的哀鸣响彻了寂静的大厅,亚肯特伏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法瑞斯特……法瑞斯特──」
黑袍法师瞪着他,久久无法言语。
亚肯特,他的挚友,他的家人,他最最珍惜的宝物……
他说了他爱他。
那是他朝思暮想的梦,他曾以为一辈子都听不到的话语。
法瑞斯特脚步一晃,跟着跌坐在地上。
「你终於……」他嘶哑地说:「你终於,说出来了……」
亚肯特猛地抬起头,与傀儡师四目相接。
他瞪大了眼睛,表情渐渐带上了怀疑与不可置信。
──傀儡师不应该哭泣。
不应该拥有和那个人一样的,卑微的乞求的眼神。
「……法瑞斯特?」在反应过来前,那熟悉的名字就已脱口而出。
「是我。」傀儡师说:「亚肯特……」
当他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时,一切渐渐变得熟悉起来。亚肯特终於从那张邪恶的脸看出昔日好友的痕迹,眼梢、唇角、魔力的流动方向……因为某些他不理解的原因,他只能从这些微小的地方辨认出故人。
他所熟悉的法瑞斯特,已经完全改变了。
「为什麽?」他哑声问。
「我不是……我不是故意的。」傀儡师小声啜泣:「我只是想救你,亚肯特。你被赛托弗恩杀死了,只有学习傀儡之术才能复活你……」
「……因为我?」亚肯特木然重复:「只因为我?」
法瑞斯特不安地看着他。「原谅我……」他乞求着:「我害死了你,但我努力做出了弥补,原谅我……求求你,亚肯特。」
亚肯特安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
时间彷佛被拉成无尽的丝线,脆弱而绵长,十年如一日地静默着。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叹息终於打破了沉默。
亚肯特伸出手,就像过去那样抚上他的脸庞。
属於生者的温暖浸透他的皮肤,亡灵法师恐慌的内心终於得到了安抚。法瑞斯特发出一声呜咽,肩膀像被泄了气的皮球垮下来。
「很痛吧。」亚肯特温柔地说。
「很痛……」法瑞斯特委屈地抽了抽鼻子。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变成这样。」他被拉进了温暖的怀抱里,「我亲爱的法瑞斯特……你一定很痛苦吧。」
「没关系,你活过来了,没关系……」
积攒多年的眼泪一颗颗落下,浸湿了彼此的法袍。法瑞斯特抱紧对方,感觉一切终於回到了正轨。再也没有恐惧、再也没有肮脏的杀戮,只有他的朋友、他的爱人、他的家人……他们会待在一起,没有什麽比这件事更重要的了。
对方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脊。
「但我还是得告诉你,你铸下了大错,法瑞斯特。」他说。
怀理的身体大幅度地颤抖,那个人抬起头,惶然盯着自己。亚肯特伸手遮住他的双眼,於是视野里再也没有他朝思暮想的人;但法瑞斯特只是乖巧地看着,看着那片他所给予的黑暗。
「你应该是最了解我的人,也应该知道我对你的期望会是什麽。」亚肯特放柔了声音,「我宁愿你为了我复仇,杀死那些黑法师,安顿好我的家人,然後忘了我,继续过你应该过的日子,那才是我的希望。」
即使是责备,他的语气仍是记忆中温和柔缓的模样;温暖的手指紧贴在背脊上,一下下抚摸,但法瑞斯特却觉得有些发冷。
「我爱的是那个认真善良的白法师法瑞斯特,而不是现在这个自甘堕落的傀儡师。你已经变成怪物,我也不再爱你,既然如此,留在你身边的理由也只剩下杀死你而已。」
他放开手,满怀柔情地凝视一脸懵懂的亡灵法师。
「我会负起责任的,法瑞斯特。」
与那温柔的誓言一起降临的,还有冰冷的杀意。
──转瞬之间,他从天堂坠落地狱。
法瑞斯特低下头,看着深深埋在胸口的刀。
他用来保护心脏的咒印起了作用,刀尖被阻隔在外,但不能阻止剧痛从心脏蔓延到全身。
阻挡刀锋的魔力渐渐修散,转而修复已造成的损伤。那把刀插得如此深,尽管杀不死现在的他,但杀死过去的自己却是绰绰有余。
他是什麽时候拿到那把刀的呢?法瑞斯特猜想着,应该是在刚下了锁的时候,那时他还没有链住他,他可能从某个傀儡身上摸走了这把锋利的刀。但这件事实在无关紧要,他的亚肯特一向很沈得住气,比方说,以前他就会在学期刚开始不久就蒐集好通过期末考试可能用到的辅助工具。然而就像他最终还是没能通过考试那样,他到底也没能对他造成致命伤害。
但他的亚肯特总是很努力。虽然看起来随性甚至漫不经心,但法瑞斯特知道的,他总是默默准备──他为什麽要这麽努力呢?明明不需要这样的,他可以帮他啊,根本不需要这麽拼尽全力──
看着这样的他,法瑞斯特觉得心疼又难过,却又有些高兴。
因为他终归不够优秀,所以不论他怎麽努力,他也无法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振翅飞翔。
法瑞斯特试着挤出微笑,但失败了。心脏的抽痛有些超出负荷,视野模糊起来,泪水终於蓄满了眼眶,沿着苍白的脸颊流淌下来。
「这不公平……」他哽咽着,「我……本来就没有你以为的那样善良。是你自己误解了我……」
「哦,」亚肯特漠然地望着他,「那就当我从没爱上你吧。」
心脏彷佛被狠狠撕裂。好痛、太痛了──疼痛到了极致,就像是失去了知觉,脑子里一片空白,看不清也听不见,但他却还是清醒着、活着、麻木地承受这一切。
法瑞斯特从没想到,他付出一切,努力了这麽久,却迎来了这样的结局。
亚肯特不明白,又或者只是装作不明白──他对自己的影响力远比他想像的还要多。如果他要求离开,自己必然会让他离开他想杀死自己,自己也没有拒绝他的理由就像他当年不喜欢自己高不可攀的地位,法瑞斯特也愿意放弃这一切满足他的需要。
那扭曲的执着早已超越了普通的同窗情谊。法瑞斯特只是在等,等待他的邀请或默允,因为他不确定对方要的是否与他相同,而若是他推开自己,他也不知道该以何种理由拦住他一向洒脱的脚步。
何况,就算仅仅只是维持现状,他也觉得幸福满足。
──只是,当变故突生,他不再能提出要求,自己再也等不到他的愿望,法瑞斯特只能做自己认为对的事,他真心以为这样做就能挽回一切……
至少他还活着。法瑞斯特对自己说,那比什麽都重要。
「我……我让你失望了。」他喃喃自语:「但我为你报了仇,也安顿好你的家人,我只是没能忘了你……」
他抬起头,挑高的天花板安静地瞪视着他。
多年来,亡灵法师守在这里,以无数灵魂编织生的美梦但如今梦已破灭,他恍然意识到,这座堡垒里除了死亡什麽也没有。
「既然是你的希望,我会忘记的。」
前往目的地的途中,法瑞斯特从金属门框看到自己的倒影。
乾枯散乱的白发,惨白凹陷的脸颊,布满血丝的眼,嘴角阴冷的弧度……邪恶、僵硬、死气沉沉,像是地狱里爬出的幽魂。
──那是他吗?
是的,那就是他,傀儡师法瑞斯特。肮脏、邪恶、污秽,再也没有一点可取之处。
难怪亚肯特不要他了。
法瑞斯特带他来到当初存放他身体的房间里,从角落撬开一块石砖,露出底下幽深的通道。
「我留下这个通道……为了让你能呼吸新鲜空气。你从这里离开的话,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我事後也不会发现。」
「离开後,就再也不要回来了,因为我将会忘了你的一切,有可能会不慎杀死你。」傀儡师惨白的嘴唇微微颤抖,「你如果想杀了我,就趁现在,我不会挣扎的。」
亚肯特盯着法瑞斯特。後者紧闭着双眼,像是拒绝看见即将面临的别离。
──你知道,我那时候在想些什麽吗?
清晰而遥远的,记忆里浮现出年轻的白法师意气风发的脸。
「我不会死,因为我不会放弃你。」他说:「我永远不会放弃你的。」
现在,那把刀仍插在傀儡师的胸口,他只需轻轻一推,推得更深一些,他所痛恨的黑法师就会命丧刀下。
但亚肯特最後还是没伸出手。他只是转过了身,顺着通道离开了他的再生之处。
离开堡垒前,他似乎听见了法瑞斯特忧伤的低泣。
「保重,亚肯特……愿光明神看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