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豫州城内的炊烟却零星稀落,隐约呼应着城外被焚为焦土一片、尚未能复耕的农地。
真国守军北走前的一把火,在城内城外足足烧了两天,焚尽田圃上的稻禾及官仓里的储粮。加上除了死伤的与老残的走不了之外,男丁们无论自愿或被迫,全都随军队撤城,一个不留。
城池守不住,亦不留下半点人力物资为敌所用,坚壁清野。
「这是余半月以来,第三道诏令。」站在城头负手而立,极目远眺的洛靖飞慨然低语。
「缺粮又缺兵,拿甚麽打?」站在洛靖飞身後的副将赵存忠愤然说道,「苛扣军饷也就罢了,连粮草也总是运补不足,真当弟兄们都拿沙土和泥水就能果腹不成!」
「为国拚战是军人的天命。」洛靖飞回头看着赵存忠,微笑,「这一路辛苦你们了。」
「将军!弟兄们不怕辛苦!」赵存忠闻言立刻单膝跪地,抱拳请罪,「而是——」
「我明白,你起来。」洛靖飞抬手示意,牵起嘴角勾出的浅浅笑容里,似有一丝感叹。
「许多时候,我也只是想着,要让更多同胞回归故国、不再受蛮邦统治。心心念念的,就是不让夷狄的铁蹄越过长城、踏破家园……如此而已。」
他岂会不知道他的兵士们经常饿着肚子在打仗?这几年尤为甚!然而讽刺的是,自他洛靖飞十三岁投笔从戎以来,近二十年的宋国,可谓达到了空前的富庶。
「将军从来与弟兄们同饮同食,弟兄们自然与将军同力同心!」赵存忠起身,依旧抱拳为礼,「但是朝廷此番下诏催军,就眼下军情来说,实在不妥啊!」
「圣上下诏向『洛家军』催军的确史无前例,也由此可见圣心挂念陕豫二郡已久。」
低头望着手中紧握的圣旨,洛靖飞问道:「陕州城的动静如何?」
「据探子回报,除了定时开城让城民农作,没有军队进出。但是城头守军数量是原先的三倍,显然也提防着我们会攻城。」
「没有援军?」转头看了身旁的赵存忠一眼,洛靖飞再度远眺落日余晖的眸光中,除了忧虑更添一丝疑惑不解,「这可不像呼律托烈的作风啊。」
近几年来不断叩关扰边,真国亟欲南侵的意图宛若司马昭之心。
此番战事,也是因为真国再度由豫州向皖郡的寿州进兵而起,他奉旨领军抗敌,不但斩下真国两名前锋将军,还一路打进豫郡拿下了豫州城。
二十五年前真国兴兵来犯,朝廷割地求和、甚至遣送妃嫔赠予真国君皇,消息传到当时正在西陲与梁国激战的洛家军阵中自是哗然一片,身为领军统帅的他,更是一掌拍裂眼前正在推演布阵的桌面,恨不能立即分身赶回北境抗敌,击退妄想逐鹿中原的北真君皇,救回为国遭难受辱的甯嫔。
那一刻,他彷佛临受着千刀刨肉万箭刺骨,疼痛苦楚犹胜於乍闻她被选召入宫的,那当年。
这份埋在心底的深痛狂怒,随着斗转星移人逝物换,变成一缕长驻心头的悬念——
今世将人救回已然无望,但愿此生收复故土城池!
只是如今这一胜,付出的代价异常巨大。
「难道是抓准了我们也元气大伤,料定我们短时间无法发兵攻城,所以不急着派兵增援?」
「怕是暗地行军驰援,趁我军攻城之际,图谋前後包抄夹击。」洛靖飞轻轻摇了下头。
也是这层顾虑,致使他抗旨至今,不愿出城。
豫郡收复虽然告捷,但是战事惨烈兵士剧损。奏请朝廷尽快增派部队,无非为了在进取陕州时,分兵加强驻守包含豫州城在内的豫郡各城,以确保粮道畅通、粮草供应无虞,避免真军窃城截断宋军後勤补给,甚至伏击正在攻城的宋军,使宋军反陷前後夹攻的孤立之境。
然而眼下,自邻近的皖鄂两郡所徵集的援兵仅供勉强守城,不堪填补兵员折损近半、作为攻城主力的「洛家军」;加之朝廷首波运抵的粮草不足、豫州城中又缺粮严重不能强徵民粮挪作军用……
「单论君臣之义,我本不该再三罔顾圣命,滞留豫州至今。但若未能备妥万全之策就发兵,却也是我草率了身为兵士统帅的将军之责呀!」一口气,洛靖飞叹得又重又长。
「溯古而论,曾有名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赵存忠再次抱拳行礼、单膝跪地,「末将敢以性命相担,无论将军决定何时进兵陕州,『洛家军』所有将士必定全力迎敌,誓死不悔!」
「好一个誓死不悔。」
侧首望着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又一路跟着自己参军从戎的挚友,洛靖飞弯腰握住赵存忠的手,将他从地上扶起。「然而,比起要你继续负伤领兵冲锋,我另有重要的事托付予你。」
握住赵存忠的手力道加重,洛靖飞语重心长地说道:「存忠,请你务必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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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繁叶茂的树林里,两条人影疾风般穿梭其间。
时而踏足干身借力翻跃,时而攀附枝枒摆荡回身,两人卯足全力的过招,却又默契十足的点到为止,清脆的刀剑交击声俐落响亮。
随着一记细微却尖锐的破空声扬起,一柄被击落的长剑直没入地,原先斗得不可开交的两个人,落地後分站长剑两侧。
站在左侧的青衣少女身姿纤秀,手里还握着另一柄长剑。右侧立着穿着青衫的少年,左手不住的揉搓着中招的右腕,满脸懊恼。
「你又输了,今天照样乖乖地将前庭扫个乾净去。」少女的容貌清艳出尘,漾着朵闪花人眼的笑容朗朗说道。
「真是的……」往前走了几步,少年拔出自己被击落的配剑,「我明明才晚你入门未及半年,而且,还足足长你两岁!」
「如此,你这声『师姐』才可谓唤得名符其实,一点都不冤枉呀。」翻腕收剑,少女故作老成的拍拍少年已高过自己额头的肩膀,「你有资质,牢记勤能补拙,他日必成大器。」
「谁让你学师尊说话,还学得一点都不像。」少年一边收剑一边说道,「就老实招了吧,你是不是怕输给我难为情,所以半夜三更不睡觉,都偷偷在练剑啊?」
「你才半夜三更不睡觉管闲事呢!」左手一抬,少女用剑鞘的底端往少年的肩窝戳了一下,嗔笑道,「我就不信,剑跟枪你分不清楚了。」
「唉呦,女侠饶命!」少年作势揉着一点都不痛的肩窝,笑呵着,「倒是为什麽,你总在夜半练枪?光天白日的时节不好吗?」
「家父叮嘱过,拜人门下,就要敬其道、遵其法。」笑容微歛,少女庄重的望着手中的配剑,「虽然师尊曾经明示,授我剑术,并非要我弃枪从剑。但只要我一日承教於『天剑门』,便不宜於门中恣意练枪。」
「真是的,你也太过较真了,师尊不都说过没关系的吗?」
「这是守礼而非较真。况且门里还有其他师叔伯看在眼里呢,总不能叫师尊对我们的疼惜,成了他老人家的为难。」
「行了,就属你贴心体己,难怪师尊总偏疼你了。」少年貌似无依的瘫了摊手。
「乱吃味,你是姑娘啊?」少女转身便要信步而去,「我找师尊对弈去了,你也快去扫地吧,午膳後还得读书练字的。」
「是——」少年的笑容里尽是叹服,「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