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渐渐天光,R轻手轻脚地从眠床顶爬起来,经过伊阿母的房间时,阿母还睡得很香,伊趿着布鞋出门,拐过巷口的土地公庙时停下来举手拜拜,闭眼凝神默念,求祂保佑阿母身体健康,然後才继续往学校的後门走去。
现下已经是热人,才五点半天就已经真光,真青,无半点云,日头斜斜的射过来,东边的山脉上金光灿灿,连青翠的树木都一清二楚,带着淡薄湿气的凉风拂过,树头的鸟正吟唱着无人知晓的古老歌诗,而R怀着伊从来未曾说出口的秘密,脚步轻盈。走进学校後门,清晨的操场上还没有什麽人
虽然未曾让任何人知影,甚至连对自己说出嘴亦不曾,不过伊的秘密还是让风偷偷嗅到,让树头的鸟偷偷听去。
那是一个真神秘的查某囝仔,R不知伊的年岁,住伫哪,是不是还在读册,不知伊中意什讨厌什,亦不知伊为什麽会每天透早出现在操场边的树仔脚,靠在树干上捧着书,吟诵着R从来听不懂的外国话,好像不是米国话,亦不是日本仔话,除了这两种外,R实在不知影世界上还有这麽多款的话。
伊生做真美丽,秀气而白净,比R的母亲少年时更加迷人(虽然R亦只能从一张黑白,布满指纹的旧照片臆测),在R的心中,伊就亲像歌仔戏里面,在溪边浣纱的西施或是不小心落入凡间的七仙女。
害羞怕生的R不敢靠近,怕自己会惊吓到那个清尘脱俗的女孩子,所以伊只敢在每日透早出门,绕着操场跑步,每跑一圈就可以和那个女孩子擦肩而过,慢慢的偎近然後慢慢的远离,每次的相遇,R都偷偷的观察着那女孩子,却又有些害怕自己的过度好奇或是根本就超过好奇的怪异情绪,但每到天光鸟仔开始叫的时阵,R又会中邪同款从眠床上爬起,然後在操场绕着一圈又一圈,越跑越多圈,心情亦跟着越来越混乱。
伊的声真好听,虽然R从来都听不懂伊在讲啥,不过R可以听出里面带着很多不一样的情绪,平仄之间,轻脆而悦耳。
伊身上有淡淡的清香,至少R觉得自己曾经在跑经过伊身边时,一阵风吹过来,那是亲像清晨含苞待放,沾着露水的茉莉花香。
亦曾有一次,不知影是R的偷窥被发现,还是不经意,在R经过的时阵,伊抬起头,和R四目交接,然後笑了。
伊笑得很温顺,顺手拨过被风吹起的长发,大大的眼睛就亲像是在说些什麽,只是R仍然听不懂。
所以R只是静静看着,跑着,困惑着心动着。
一圈又一圈。
R的秘密,不只是风知道鸟知道,其实连福德正神都知道。
祂知道,因为每天一透早,比欲去菜市场买菜的女人们都还早,R总是那样强自压下本来就是她那年纪少女该有的雀跃的心,肃穆的垂首站在祂的面前,闭眼凝神,怀着虔敬的心与罪恶感,祈祷着病重的母亲早日康复。
祂亦知晓R的罪恶感从何而来。即使那麽认真的祈求着母亲早日康复,但伊娘亲的病情还是一天一天地严重下去了,这点,贴身照顾母亲的R知道得尚清楚。就是因为如此,她就更为了自己竟然偷偷怀着一点的快乐而感到罪恶,不知该如何是好。
其实生死有命,对伊母亲来讲,往生未尝是种解脱。对R来说,伊亦有伊应该走的路,该过的日子,起心动念,成住坏空,本就是人间常理,没有什麽好罪恶,亦没什麽好压抑,伊是一个孝顺善良的好女孩。
R不知影,有几个黄昏时候,病情稍微许可下床出门的R的阿娘会拐到这小小的庙前,凝神祈祷着,祈祷着伊还没长大的孤子可以过的顺遂平安,在学校功课进步,考上省立女中,伊亦祈祷自己可以活得久一点,起码看见这个懂事到令人心疼的好孩子成人。伊用和R简直一模一样的姿态祈求着,为了R。R亦不知道,今天早上宁伊出门之後,伊的老母拖着病弱的脚步,尾随着她,躲在榕树後,静静看R祈祷,然後再跟着R的踪迹,往学校的後门去。
这些祂都能感知到,但祂只是静静看着。香缭绕,薰着祂张大的眼刺痛,薰黑了祂曾红润的脸,而祂只是宽容而慈悲的将这一切看入眼底,天地运行,自有其安排,只是R还没能理解。
香缭绕着,一圈又一圈。
R虽然从未说过,但伊的娘亲还是感觉到了R的不同款。自寒人刚过就开始,到现在都已经热人了,毕竟是家己生养到大的仔,伊又是那麽温柔敏感的女人,怎有可能没半点察觉。
R的眼神不同,目尾还带着明媚的春色,笑容亦不同,多了份隐约的羞涩--那是真正的,R唯一有亲像正常少年囝仔的时阵,囝仔亦已经大汉了,恋爱中的R看起来真水。
伊知影R亦差不多到了那年纪了。伊吐了一口气,恋爱,乱爱,伊只希望在这方面还不能算是真正懂代志R不要因此陷入什麽样的麻烦。
於是伊跟着R出门,在还没完全天光的时阵就静静睁开目睭,躺在房里等待着,等着R轻着手脚经过自己房门口,然後真吃力的,宽宽仔跟着R来到学校後门里的运动埕上。
R在操场上跑着,一圈又一圈。
R没发现。
但是这一切看在伊阿娘的眼内再明显不过了。不管R跑到哪里,伊底眼睛都是固着在同一个方向,那个坐宁树仔脚的,面生的女孩子。
日头照在R的身躯上,长长的手脚动起来真好看,汗滴落来,青春,美丽,亲像一幅图。
伊转头,拖着脚步,慢慢地行回去厝,一路上拢是头犁犁,不知影在想什。
R的阿娘回想起,在伊还只是查某囝仔的时阵,亦有一个真好的朋友,两个人常常做伙行过一大片的甘蔗田,去日本仔的飞行机场铺砂石,去溪边洗衫。
连躲去进防空洞亦是做伙跑的,伊还记得真清楚,逃跑彼当阵两人紧紧牵的双手,还有在又挤又黑暗的防空洞里,伊两人相依相偎,那个查某囝仔把自己抱着真紧。其他的人拢在窃窃私语,争论着日本天皇的零战是不是其实根本就没打去米国,还有战争什麽时阵会结束,不过伊拢没有在听。
米国人的战机在空中盘旋,发出隐隐约约的声响,亲像是伊心内的忧愁,但是只要有那个查某囝仔和伊做伙,伊就祙惊惶。
飞机在空中盘旋,一圈又一圈。
已经有多久未曾想起过这件代志啊?每次若是经过着甘蔗园,伊拢会想起彼当时,想起一大片的,高高插插的紫黑色甘蔗,田里的路真崎,真窄,两人总是行祙快,风吹过来,伊就会嗅着一阵少女的清香。
若是会当一直这样行下去,不知有多好?
伊记得,彼阵伊的心内是这样想的。
R的阿娘并无戳破R的秘密,R就亲像以往同款,这麽乖巧,这麽体贴,是一个真善良,毋免世大人烦恼的囝仔。
等到以後,可能是五冬,可能是十冬,R总是会大汉,会嫁人,伊做阿娘的,不知影还会当活多久,哪还有法度想到那麽远,这款代志,等R大汉的时阵,自然就捌。
伊躺伫眠床顶,目睭阖阖,轻轻仔哼起了伊细汉时阵常常唱,嘛常常唱给红婴仔时阵的R听的歌。
一直到真多年了後,阿娘已经过往,嫁人生子的R,拢还会记得,彼工伊阿娘唱的歌,常常伫安静的天光,伫R的头壳里回响着。
「敢是注定无缘份所爱的伊因和乎阮放昧离梦中来相见断肠诗唱未止啊忧愁月暝」
母亲忧愁而温柔的歌声回荡着,一圈又一圈。
[附注]
写於仲夏下午三点,昏黄而香烟缭绕的妈祖庙天井旁。
文末歌曲为日治时期的台语流行歌曲<月夜愁>,在此附上歌词如下。
月夜愁
作词:周添旺作曲:邓雨贤编曲:蚁学康
月色照在三线路
风吹微微等待的人那未来
心内真可疑想抹出彼个人
啊~怨叹月暝
更深无伴独相思
秋蝉哀啼月光所照的树影
加添我伤悲心头酸目屎滴
啊~无聊月暝
敢是注定无缘份
所爱的伊因何乎伊放抹离
梦中来相见断肠诗唱抹止
啊~忧愁月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