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雷府车驾离去後,向延恩回身脚步便转匆急,为了迎宾而着的一身宽袖华袍,在疾步之间,被薄风吹得微微膨鼓,阔大的衣袖在行步间拂出霍霍之声,微微泄漏了向延恩心下疑惑。
他步入偏厅时,一眼便望见黎仲容高大凛然的身形,正屈肘斜倚在圈椅扶臂之上,一手捧着羊脂玉白瓷盅,闲散慵懒地啜着,毫无端正拘谨之态,反有几分不羁。
负责随侍的家仆,恭谨地立於黎仲容座椅左後之侧,其默然垂头而立的身影之间,有几分战战兢兢,彷佛有些惧於这陌生之客慵懒眉宇间的阴冷。
黎仲容斜眼瞥见步入偏厅的向延恩,放下抚弄於掌间的白瓷盅,在高木几上磕出清脆一响,徐徐站起了身子,扯出一抹称得上有礼的笑容。
「下官未先投帖,冒昧造访,多有打扰,还望向大人海涵。」他脸唇勾出笑廓,唯独那双深沉的眸,却是一丝笑意也无。
「黎大人可真是稀罕之客,匆促之间,希望方才一切未有怠慢。只是,不知是什麽风,将黎大人吹到敝府来了?」向延恩摆手示意黎仲容回座,自己亦迳自步往厅前主座,见向延恩上座,一旁家仆也赶紧上来添茶。
向延恩长年在朝中官臣之间周旋,虽已是礼成习惯,但知晓眼前之人直来直往、厌恶造作的性格後,同他迂回地说场面话,便不免觉得有几分矫情,遂收敛了言语,口吻依旧温和沉缓,却是直接了许多。
「向大人话中之意,可是怪下官冒昧了?」黎仲容从善如流地屈身回座,眉眼一挑,凉凉睨向上座的向延恩。一旁家仆微微瞠目,家中访客多是朝堂之官,言语之间更是谦让有礼,还未曾见过敢以这般表情、口气面对丞相之人。
「我绝无此意。日前与黎大人相谈不欢而散,今日竟还能迎得黎大人亲莅敝府,是本官的福气。」向延恩捧起了方被斟上了八分满茶水的白瓷盅,徐徐一啜。
这成组的羊脂玉白瓷茶盅,乃是皇帝所赐,杯形曲美、瓷白若雪,用於迎奉贵重之客,除了春节时来府拜会的官臣,平时,便是以此组杯盅奉茶予六王。
「朝堂既是众臣议事之所,意见相歧,亦是自然。所谓辩事定策,不就在於辩定谁之策见优於他人一筹?」不见那日浑身剑拔弩张之息,黎仲容此时态度虽是疏淡却不致过分顶撞。
然而此时面对黎仲容,向延恩内心却有了几分迟疑、几分动摇。
那一日恶言相向,黎仲容的一番话便时常在他的耳际徘徊不去,他自知征战平乱之事,自己不擅、无有献策之处,但此次民乱起於中央政策之误,皇帝又堂而皇之在枢密院上奏以外,徵询都堂之见,遂有他不得不淌浑其中的理由。
先皇与圣上连番征伐,中原好不容易方从一片分裂析离之中,图得一方统一局面。北患虽在,但也与朝廷谋得和平共识,兵力疲尽,现下应当要以安定为先。
开一疆太平盛世、拓一朝黎民安乐,是他拜相以来,心中迢遥之愿。
在朝堂众声纷杂之中,他始终如是坚持着。然而那日黎仲容哀凉讽讪的话语,却在心中细微一隅,动摇着他。幸亏腊月之末,川蜀前线传来捷报,西川都巡检使张槩与乱民战於江原县,已将乱民之首王小波射杀身亡,方让向延恩释然些许,尽管余下乱民之势仍不可小觑,还不能称得上平乱功竟,但此消息之於朝廷,已是一大捷讯。
此时看见黎仲容,他彷佛又照见自己那已被动摇了的心念,教他不安。
向延恩沉默半晌,尚未思得如何回应,座下黎仲容却又开了口。
「辩事定策,虽是在辩定谁之策见为优,然而此回──向大人绝对是错了。」此回,口吻冷硬了几分,有势在必得之势。
向延恩听清,鼻息一沉,眉间隐隐绷了起来,「黎大人此话何意?!月前西川都巡检使张大人领军迎战叛民於江原县,不是已然诛杀了叛民之首?余下党羽,群龙无首,不成器後,应当难再与朝廷匹敌才是。」
「死了一个首领,再推一个便是。困兽之斗,谁知不会激发出更凶猛的反扑呢?」黎仲容口吻凉淡,宛如嘲弄着向延恩的无知,「川蜀乱民在王小波死後,复推李顺为首。向大人可知,在日前春宴众官饮醉享乐、酣歌恒舞之际,李顺已然率叛民攻下汉州与彭州,只怕下一个据点,便是成都了。」
「这──这是何时之事?!」消息来得令人措手不及,向延恩惊讶问道。
「方才军檄速递至枢密院,无奈正副枢密使大人皆到城外迎春苑赏春去了,只得由下官前往揭阅。」黎仲容声嗓听来平淡,但言语之间,对於文官出身的正副枢密使,有几分若有似无的鄙弃。「日前春宴所用、皇上亲拣之酒,向大人可还记得唤作何名?『剑南烧春』是麽?皇上在自豪地提起这美酒之时,心里可有思及,此时此刻的剑南道,正在何等变乱之中?」
黎仲容话语里的讪然,让向延恩眉宇倏地一沉,温嗓硬了几分,「黎大人还请自重。此处虽是本官私人宅邸,难保有墙外之耳,黎大人如此渎毁圣上,怕要传了出去,对黎大人甚是不利。」
「此处为皇上所赐之宅,谁人敢作向丞官邸的墙外之耳?」黎仲容冷冷嗤笑,丝毫无有畏惧。
「黎大人对军情之忧急,本官万分替皇上欣慰。此军檄尚在枢密院辖理范围之内,本官不便置喙,还请黎大人先往与皇上与正副枢密使大人相参罢。若是黎大人想问本官私见,恕本官立场未曾改变丝毫。」向延恩淡淡应道,他应得快、应得坚定,未敢深思,怕一深思了,便要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