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的开始往往只是一个心动的瞬间,在某个瞬间你突然觉得某个人好可爱,想要她因你笑、因你哭、因你发怒、因你担忧,每个人的这个瞬间可能很不相同,有人喜欢女生呆呆傻傻的动作,有人喜欢女生莫测高深的微笑,同为男人的贫乳党和巨乳派就无法互相理解,更何况是女孩子的喜好。
我问张家筠她在什麽样的瞬间会喜欢上一个男生,她撇过头去看小说不搭理我,既然被唯一的女性朋友拒绝,我决定改而采访男性同胞,星期六中午跟兽兄同学一起吃饭时本来想问,但想到他可能会回答「在血缘关系建立的瞬间就决定了!」便打消念头。
女孩子确实难以揣测,但姊姊不是女孩子,是姊姊。我想可以参考她会喜欢的戏剧角色,虽然她平时看的书都是我帮她准备,但她偶尔回家时会来我房间看漫画,印象中她挑过的作品有《学园神探》、《昭和不思议》、《狱门秘谭》……嗯,都是悬疑推理类,那麽她拿着遥控器时会停下来的节目……很好,是《主妇推理剧场》和《有省钱料理大作战》,她也喜欢看电影,之前有特别指名要我找来的就是《去年在马伦巴》、《Suspiria》这类据说是经典但显然没什麽影星的作品。
所以姊姊到底会在哪个瞬间心动呢?星期天中午前短短的三十六小时内,我还是不甘心地纠结於这个问题。
崧磊学长会骑机车去载姊姊,我得搭公车,所以提早出门。侯家鬼屋藏在水稻田间的树林中,原本应该是一百多年前富商所盖的洋楼,我搞不清楚是没落了才沦入田野,还是本来住在这里的田桥仔发迹,从外面的马路要游过一片荒烟蔓草才能见到巨榕吞没的红砖楼,草丛里除了无聊的探险者留下瓶瓶罐罐之外,还东飞着一张、西撒着一落银纸,我因为很稀松见惯了,装备耐磨的牛仔裤、保护手臂的薄长袖衬衫和防蚊液结界就杀进去。
每次见到「生聚堂」的瞬间都有种重新发现它的震撼,因为长得比人高的茅草,往往当你拨开最後一波割人的绿叶,才会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宏伟的断垣下。侯家鬼屋是一进三连栋的三层楼建筑,正面还算完整,甚至还看得出山形墙上的五蝠雕花,但里头只剩右栋残留「楼中楼」,其他都是一抬头就看到爬上红砖的榕须和绿荫,一转身就看到墙外的丛丛树影。
主屋斜前方还有一栋小小的单层建筑,也许是仓库,同样早就没了屋顶,不过外墙上有得天独厚的破洞,正好可以一眼望见主屋大门口。我把自己好好窝在仓库墙角,在大腿上摊开参考书,等待学长和姊姊出现。
最先听到的是芒草摇动的沙沙声,夹杂在草叶间开始传来女孩子清脆甜腻的声音:「……红和绿,但往往是最具破坏性的五比五,所以我有尝试过减少曝光,让对比不要那麽刺眼。」
「我是有画过大片朱红色建筑的一角搭上一截绿枝,不过不是红砖,是日本的神社。」学长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稍快,有种快要绊倒的感觉。
「神社没有砖头带一点黄的色泽,应该会更好搭配一点。」相较於学长,姊姊的声音宛如平稳的大河。
「没有,其实很多神社都是漆成偏橘红色,像是很有名的稻荷神社千本鸟居,就没有想像中那种鲜红。」
「这样啊。」
姊姊出现在方形的洞中,身上是骑机车用的军绿长版外套,和让我差点叫出声来的牛仔短裤──外面那截光溜溜的长腿,星期五过去姊姊宿舍的时候还不知道她今天的行程会来这种荒郊野外,所以帮她准备这套衣服,她竟然也就毫不犹豫地穿来了!平常如果是跟我一起出来,我一定会帮她换一件裤子,我开始计画回家的路上要买罐面苏丽达姆。
崧磊学长便很有常识地穿着黑衬衫和灰色牛仔长裤,还戴了一顶在榕荫下没什麽作用的深蓝鸭舌帽,不过整体上简约俐落的形象没有辜负了他的好基因,脖子上挂着姊姊的相机,也不知道是会用了没?看他也没什麽碰相机──不看观景窗是要怎麽拍?眼睛都黏在姊姊身上。
「可以试试看仰角,这里虽然是西洋的山形墙,雕的却是中国的蝙蝠花纹,蛮有特色的!」姊姊已经半个身子隐没在门槛内,从我的角度最清楚的只有她仰起的鼻尖和两颊边卷发,个头高出一大截的学长低头俯视姊姊,根本没在听她讲话吧?
「嗯?」姊姊发出疑问的声音。
「呃……你想在门口拍一张吗?」
「我来过很多次了。」姊姊转身,终於整个人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
姊姊从来不拍照,不是说连毕业照或团体照什麽都不拍,我们全家出门时,妈妈总是坚持要在餐厅或风景区的告示牌前拍全家福,她也没有反对过,但她不拍个人照,连猫都会趴在路上给你拍,姊姊绝不停留在你的观景窗里。
「哇!」虽然看不到人,我还是清楚听见学长的惊叹声,应该是看到盘据红墙之上的那株大树了吧?
「你想怎麽开始?」姊姊的声音比较模糊,但比平时高而甜腻的语调听得出她的心情。
「上面吧?外表还不觉得,里面看起来比想像中大。」
「就说嘛,学姊不会让你失望的!」
「我没有不相信你……」崧磊学长含糊地应声。
一时无语,只听到风吹榕叶的沙沙,两三颗浆果砸到我肩膀,我继续等。
「欸?这要怎麽拿下来?」他听起来怯生生的,我竖紧耳朵。
「这边,扳一下这里。」姊姊柔声指导。
「喔!开了!」学长屏气凝神地恍然大悟,听起来快要呛到了。
「温柔点……啊!那里不行!」姊姊发出像是针尖刺着耳膜的尖叫。
「对对对……不起!」
其实不难想像他们在做什麽,但没有画面的暧昧对话就是让人有点不爽,我把参考书阖起来,扶着墙慢慢起立,虽然距离屋子里的他们隔着的是两道充满留白美的破砖墙,但两道墙的破洞很有默契地互补了!因此我可以放心绕到屋子後面,在榕树气根爬进的那个洞口旁蹲下。
这个别扭的差劲角度只能看到他们的下半身,学长的手扶在肚子前方那根长长的镜头上,有点手忙脚乱地想把它好好装上相机,姊姊从一开始出声指挥,到後来忍不住也把手放上去,才解救了这场镜头的危机。
我看着姊姊的指尖滑过学长的手,心头也跟着「砰」了一下,今天出发前,我们讨论过这次约会应该要有多「健全」,我问学长是不是两人单独约会就应该至少做点表示?但学长担心到此为止都还是普通学姊学弟的两人冲太快会有反效果,他宁愿选择慢慢来。
也许姊姊只是心中坦荡吧?我决定再好好观察。
为了避免泄漏形迹,我的视野有限,听起来姊姊正在教崧磊学长基本相机操作,学长大概有恶补专有名词,不断询问姊姊像是白平衡、快门或光圈之类的功能要怎麽调整,在我听来是挺刻意的,不过姊姊很耐心地对他一一讲解。从她开始摄影以来,姊姊不曾对我说过这些,我也不是特别有兴趣知道,何况当我们一起出门时,我从来不会担任那个碰得到相机的角色。
教学结束之後,姊姊让崧磊学长先尝试,学长大概是很认真求表现,好一会儿都没再出声,没有相机的姊姊很快就会觉得无聊,接着陷入休眠模式,只保留自动回话机能。
「对了,咏纯学姊,你以前就常常来这里吗?」在不寻常的沉默中,崧磊学长先开口。
「嗯啊。」姊姊应得含糊,但还算切题。
「也是来这里拍照吗?」
「嗯啊。」连续两次相同回答,勉强在及格范围。
「喔?这种地方,一个人来不会害怕?」
等等!谁告诉你姊姊是一个人来的?摄影师一个人出门像话吗?但姊姊显然完全没有分辨对话内容,又是一声:「嗯啊。」
「真的不怕啊?」崧磊学长声量拉高,「怪力乱神的事不说,这麽荒郊野外的废墟,你好歹担心一下人心嘛!假使有个万一,附近都是田,说不定连一个人都听不到,蛮危险的!你还会去别的地方外拍吗?不会也是像这里的偏僻吧?我说认真的,你下次要来,还是结伴……」
崧磊学长一个人说得起劲,我已经快要听不下去了,一个人逃不了的坏人,两个人大概也不见得比较安全吧?尤其想到姊姊恐怕还是会不经大脑地附和学长的的脑内补完,实在坐立难安,於是我调整膝盖的角度,舒活一下发麻的筋骨,却突然听姊姊说:「有什麽声音?」
「哪里?」
我立刻停下动作,他们目前应该看不到我,但我非常尴尬地半蹲着。
「後面吗?我去看……」崧磊学长两腿开始接近,但马上又停住。
「不要,留在这里……陪我。」我只能听到姊姊微颤的声音,但脑中马上浮现她抓住学长手臂的样子,相应而起的是一股强烈的排斥感,姊姊明明就是个看恐怖片会暂停、倒带、慢速播放喜欢画面的人,侯家鬼屋几乎是她的後花园,最好是那麽害怕。
「好好,我不过去。」崧磊学长的声音像是轻抚着女孩子的发丝,虽然我想他不敢。
有点撑不住了,我感觉到小腿肌内肉眼看不见的微颤,不是有个说法叫「吊墙效应」?如果两个人一起经历危机,会把危机时的心跳误认为因对方而心动,那麽现在根本就是学长的大好机会吧?前提是我不能被发现才行,我在口袋里摸到一个硬币,大力上弹。
「硿!」
「啊!」
硬币落进废墟里,激起一阵尖叫,我藉机掩盖草丛摩娑的声响,蹲回安稳位置。
「後面绝对有什麽,我还是去看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