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老爷平日鲜少现身於人前,自将楚家产业传於独子楚思南後,便天天待在幽静院落中与花草书香为伍,日子也算过得闲适。
平日若要见太老爷,多是他老人家一时兴起,请人召来住处。而楚渊,便是最受太老爷喜爱的孙辈,因而时常相见的机会。
在这偌大的楚家院落中,若说楚渊心头的亲人,除了娘亲陈氏之外,莫过於和善博学的太老爷了。
得了召唤,楚渊信步走向太老爷住所,沿途下人也是见怪不怪,并不阻拦。
「请通报太老爷子,说是渊儿来了。」楚渊站在门外低声说。
应声的是个年迈的仆人,他是这处住所极少数的下人之一,跟着太老爷已近五十载,因此楚渊对待他也是相当客气。
得了应允後,楚渊才进了门,一路向着太老爷最常待着的庭园走去。果不其然,这会他正替花草浇着水,一派恬适。
「太老爷子,渊儿来了。」楚渊低下头,出声呼唤。
「哦?来啦?快过来让老头子瞧瞧,咱渊儿是不是又长高长壮啦?」太老爷一见楚渊,老脸便笑开了花。
「太老爷子,这才过两日呢,要这麽长高下去,可得要赛过您园子里头这些树木啦。」二人亲昵,爷孙俩经常这麽开玩笑。如若给外人见了,定要说楚渊没规矩了。只是太老爷自个也没有个大户人家的范儿,还当自己是那布庄的小老头罢了,当然不爱这些个陈词滥调。
「嘿,可是我这瞧着,怎麽觉得渊儿又长俊俏啦?」
「那可不,一想到能见爷爷,这心头雀跃了,看上去也就精神些了。」
听了楚渊一席话,太老爷心头大悦,拉着楚渊便要他再讲讲近来有些什麽趣事。只见楚渊将近日听来的街坊趣闻、江湖传言全给一股脑地讲给太老爷听。
这太老爷传了家业後,便躲在这庄园深处读书种树,如今也算是博览群书、学富五车的人物,可偏就爱听这些不知真假的江湖趣闻。为此,楚渊也是好一番打听,才总能给太老爷讲起许多故事。
这祖孙俩就这麽聊上了大半个下午,也无人胆敢来打扰。老爷可是下了死命令,若没有他或太老爷同意,谁也不准擅入这园子半步。
待得太老爷尽了兴,也发觉时候不早、怕是自己又耽误了楚渊学习了。
「渊儿,若有事儿尽管提醒老头子一声便是,可切勿耽误了学习,知道吗?」
「陪伴太老爷便是大事了,渊儿岂敢怠慢?」
太老爷一听,对这孙子更加满意。但笑容过後,却是忍不住哀叹一声。
「太老爷子,何故伤心?」
「唉……我那不肖子负了陈家姑娘的事我也知晓,爹的却又劝不动,也是委屈你们娘俩了。」
「多谢太老爷关心,渊儿如今过得很好,就是……娘身子虚弱,渊儿又无法时时在身侧照料……」
太老爷本就老实本分,听闻此言更觉心中有愧,当下回答:「老头子会去跟那不肖子说说,让他多去探望你娘的。」
「多谢太老爷!」楚渊喜出望外,当下便行了大礼。
只是楚渊如今心思依旧太过稚嫩;想当年老爷子便阻止不了楚思南施手段壮大楚家,而今日既然楚思南早已打定了主意要压下这陈家,显然也就不是太老爷能够置喙的了。
而太老爷的插手,只让陈氏身上的灾难更加变本加厉……
次日,当楚渊偷了个空又一次寻思着前去寻他娘亲时,却在外院便被拦了下来。
「说了让开,你们拦我做甚?」
「五少爷,老爷吩咐,不许任何人进去。」
「不许人进去?这又是为何?」
「说是大夫人的病传染了人,如今不许任何人见。」
「怎麽可能!娘患的是心疾,而且这麽多年也没听闻传染,如今怎又多了这些个事来?」楚渊面沈如水,腾腾的怒火在胸口鼓荡,却硬是忍着没有发作。
「小人也不知,可老爷有令,不许进就是不许进。」
「让开!我要去见我娘。」楚渊板起脸来,可那过於俊俏的脸庞却毫无一丝威吓作用。
「五少爷,这是老爷的命令,不能让您过去。」现在下人们也都知晓楚渊有些武功,平时也不敢得罪;可他毕竟是个半大小子,身子还未长成,面对数个手持棍棒的成年男子也难有胜算。
楚渊心知势不可为,遂忍住了怒气,转身便走;与此同时,他心中却是另有打算。
是夜,楚渊便悄悄出了卧室,打算趁着夜色闯上一闯,瞧瞧门卫有多大能耐。
这些年忍了许多,但如今,此事却是不能再忍。平时为了让老爷开心,楚渊一向表现得乖巧懂事,因此夜里外出这事,是从未有过的。
令楚渊未曾想到的是,他还尚未出得了院门,便见门口多了几名门卫。偷眼瞧去,面生得很。
一见这阵势,楚渊便知,这是老爷早防着他,所以增派了人手。可事已至此,楚渊心底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儿涌起,让他更加不肯就这麽灰溜溜退回去。
「门口出不得,我走後院。」楚渊暗自念叨。
不想,当他从後院墙头探出脑袋,变发觉自己还是想岔了。这哪是只增了几名人手?小院外头分明像是关押要犯似的围着大批门卫。
这下楚渊是着急了,他忽然生出了错觉,怕是母子俩此生无法再见,因而逼迫着他做出了此生最後悔的决定--硬闯。
「有人!」楚渊才刚翻出墙头,便立刻被人发现了行踪。
「是五少爷!别让他离开!」楚渊这一行动,就像是搅乱了湖面的石子。整个楚家宅院就像是被捅了的马蜂窝似的闹腾了起来。
楚渊跃下围墙便听有人叫喊,心知是门卫追来了。他心中慌乱,一向聪慧的脑子也显得不好使了,只凭本能夺路狂奔。
拐过庭中小路,楚渊一个翻身钻进了花丛之中隐蔽身形,立即听闻脚步声响杂乱而来。
摒息静待追兵离去,待气息稍定,拣着无火光之处东躲西藏地向着陈氏住所前进。
既然都让人给发现了,至少这一趟必须确认娘亲平安。楚渊心中只这麽个简单信念,却是驱使脑子越发冷静。
抬眼望去,前方不远处便是陈氏住所,只是周围人满为患,几乎将那儿里三层外三层地包了个结实。
绝望,楚渊心中可说只余下这情绪,但……思及陈氏那病恹恹、虚弱却强撑着笑的面庞,便觉心中刺痛,无论如何也要确认她的安危。
牙关一咬,楚渊抓了个空档窜出暗处,冲过数人後,一拳捣向阻拦者面部。拳腿间,砸得数人哀嚎不止,更是趁此机会夺了火把、以火焰挥开几人,寻着空档攀墙翻入院中,便在落地那一刹--
「放肆!」严肃冰冷得令楚渊无论如何也无法适应的喝斥声,如轰雷炸响。
楚渊浑身僵硬,瞬间理解了那人身份--是父亲。
是夜,楚渊让人给关在了库房中度过一夜。次日早晨,楚思南便命人将楚渊带离了季都。
那是楚渊初次离开季都,年方十三,怎知这一去,便是这许多年光阴。
那辆载着楚渊的马车,最後停在了绍城郡,一个邑北苍冠岭周围的小县城,名为宁顺。
邑北苍冠岭乃是邑帝亲自将那高峰命名为「苍冠」而得名,为邑国最是险要之地,山峦叠布、怪石嶙峋,往来若不得引路人接应,多半要生生困死山中。
到了这儿,唯一陪伴着的,竟还是邹师傅。
楚思南的打算是,让楚渊在这清静之地好生习武读书,便把书本及邹师傅都给送了过来,还命人请了当地的教书先生专门替楚渊讲学。
对此安排,邹师傅本不乐意,可楚思南许下了重酬,令他转而同意来到这不毛之地继续教授武艺。
此地只要离了县城,便是荒山险要,算是断了楚渊逃离的路。到了这,楚渊只能等自己哪日达成了父亲的要求,才可能回去与娘团聚。
只是这一等,便等了两年。
楚渊此人,随着年纪增长,那张祸国殃民的脸庞及与生俱来的妖异气质是与日俱增。无论邹师傅如何努力,也无法在此子身上沾染任何一点粗野的武夫气息,端的是清莲般的奇人。
待得楚渊年满十五,他初次收到了楚家捎来的信件。满心以为老爷满意了自己的成果,能够回季都与娘亲团圆。
可等来的消息却是--是陈氏去世。
楚渊只觉平地惊雷,意识空白如纸。
数息过後,楚渊跪倒在地,从不为辛苦而流淌的男儿泪滚落眼眶。
「娘……娘……!」持着书信,楚渊泪如泉涌,喉头颤抖着说不出一句整话。
「邹师傅,娘、娘亲……她怎会死?不是说……请了最好的大夫?」
对此,邹师傅面色冷淡:「我怎会知晓?两年间我也未曾出过这绍城郡。」
得了陈氏的消息後,楚渊似是丢了魂魄,终日如同行屍走肉,文韬武略自然是不可能学得进了。
「五少爷,为何不动弹?」
「五少爷?」
邹师傅连声呼唤,楚渊却是握剑立於原地,不打算动弹。
「五少爷!」邹师傅见楚渊不理,心头也是怒极,一声大喝,吓得仆人皆是浑身一颤。
直到这时,楚渊才回过神,却是对邹师傅怒目而视。
「还练甚!」骂了一句,楚渊粗暴地将剑刺於地面,拂袖而去。
两年时间,楚渊的身子成长迅速,如今已是比邹师傅还要高壮,同时武艺也有青出於蓝之势,因而邹师傅也无法用强。想当然,若连邹师傅也没能制住楚渊,那教书先生便更是不必说了。
原先还当分开些时日,楚渊对陈氏的思念会削弱许多,不想却是起了反效果。如今没了陈氏,楚渊便是不知自己一生辛劳究竟为何。
楚渊从记事起便知道只有娘是真爱他,还有个对他好的爷爷只是可怜他罢了,至今读了许多圣贤书,却是没有一点报效家国的心思,十多年来还是那个单纯的念头--希望娘亲过得好。
可如今,那唯一的信念却是说倒便倒了,让他一个十五岁少年如何能接受?
如此刺激,也令得少年迟来的叛逆心忽然爆发了出来,险些将邹师傅都给斩了。
当邹师傅捎人悄悄将此事带给楚思南後,二人得了回归季都的命令,同时还来了个另外的消息--楚渊有了个未婚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