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桎梏 — 第3回 門後

我凝视着入境大厅静止中的行李转盘。

突然「咚!」的一声,输送带开始启动的声音。

它将我拉回现实。

是的,我回到台湾了。

客人按序通过海关审查,盖完入境章,一个个走出来。

「哈罗!哈罗!这里,我在这里喔!」我手举高,让客人知道我们的行李会从这个行李转盘出来。

我刚开始带团时,有次一个客人在隔壁行李转盘等到最後都不见他的行李出来,

为此,那位仁兄还去航空公司柜台捶桌子。

结果还是航空公司职员将他带过来我们这个行李转盘,,,。

所以,我後来学乖了,盖完护照章,我会指引客人到「应该」到的行李转盘。

行李箱一个一个被输送上来,大家开始一窝蜂地往红线内侧挤,好像怕抢不到东西似的。

每每看到这景观,可以再一次确认,我真的回到台湾来了。

「争先恐後;先抢先赢」是我们台湾人的DNA,跟日本人刚好呈现极端对照。

日本属於温带气候(冲绳、北海道例外),四季分明,加上江户时代开始,德川幕府又特别严格限制人民的移动,这使得日本社会人口流动性不高,世世代代居住在同一个地方。因此,日本人只要跟邻居和睦相处;只要遵守自然法则,大家都有口饭吃,自然不需要争夺。

所以去日本玩的客人都会惊讶:日本人好有礼貌!都会礼让!

相对的,我们,则是先民因为在原乡活不下去;混不下去或者想去新天地闯闯,於是,一条简单舢舨船便勇敢渡过黑水沟。

来到台湾後,不拚、不夺就活不下去,所以我们是「爱拚才会赢!」

没有文化高低问题,仅仅文化发展轨迹不同罢!

大家的行李陆续出现在输送带上,我开始跟一组组已经拿到行李的客人道别。

身为领队,即是自己的行李已经拿到手,还是必须等到最後一组客人确切拿到行李之後,我们才能跟着一起最後走出海关。

曾经有个同行,只为急那几分钟而自行先走出海关。

结果,碰巧有组客人的行李迟迟未出现在行李转盘,眼看大家都走光,

拿不到行李的客人气急败坏地联络航空公司之外,

还电话狂叩这位领队要他马上进来海关协助。

只是,一旦踏出去海关,想再进去,程序很麻烦的。

这位领队当然只能用电话联络在里头的客人。

客人行李不见,我们领队能够协助的着力点其实有限,但客人就不如此认为了。

「你应该留下来跟我一起处理行李不见这件事情啊,怎麽可以丢下我们自己先行离去呢?!你是怎麽带团的呀?!」

这是事後那位同行被客诉的理由,,,。

而一旦出了海关,走进入境大厅,我的感觉,如同日文的「一期一会」这个词,

今後,大家也许再也没有机会碰面,随缘,就当作一段美好回忆。

但,这次,例外!

我远远看到阿芬她们似乎也拿齐行李,准备要往出口移动。

我想快步追过去!好好道别?还是另有期待?我自己也说不上来。

只是当我跨出第一步时,

「请大家不要乱动,让狗狗闻一下喔,谢谢合作。」航警牵着一条警犬往我这里过来!

「靠么!不会这麽巧吧、、、」我苦笑。

那条可爱的警犬,是「闻」违禁品、生肉、蔬果的高手!

当航警轻声细语的说「不要动喔」,我们最好不要动,让警犬闻我们的大大小小行李,算是例行检查。

但只要我一动,航警即可合理怀疑我是因为携带不该带的东西入境而心虚想跑!我不能乱动!

只能眼睁睁目送阿芬她们远去、、、。

我最後走出入境大厅,四处观望,我这团客人早已不见踪影,更看不到阿芬她们姊妹俩,早走了!

「这跟我预期的道别方式完全不一样内!」在捷运上,我Line给阿芬。

「嘿阿!」阿芬传来馒头人无奈的图样。

「行李都有拿到齁?」

「嗯嗯,华哥,这五天,谢谢你!」

「没事的,你觉得快乐,我就算功德圆满罗!」

突然觉得这样的回答很制式!

尤其,昨晚回饭店路上的悸动犹存,,,。

这样的回答,会不会太冷淡!

「这五天我很快乐啊!谢谢!」阿芬的回答也算平常。

的确,回到台湾了,彼此回到现实了!

心态上,至少该有所收敛,毕竟,她是有夫之妇,我不能期待什麽的。

「我们,还可以继续联络吗?」不能问的一句话,我还是禁不住问了。

已读,没马上回,,,。

「她有所顾忌吧!也好,随缘!」我暗忖。

几分钟後,

「可以!」阿芬回讯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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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电梯,拿出钥匙。「喀嚓!」,随着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响起,我的压力开始涌上来。

这道门後面,有我的父母,两个小孩。阿爸快90岁了,阿母65岁上下。

我从来不愿意去记父母的年龄,

在我小时候便是一种禁忌,我自己内心不愿碰触的禁忌。

小学五年级,在住家附近家庭理发店,

那个男性理发师傅一边剪着我的头发,一边问道:「你爸妈年纪差20几岁吧?」

「、、、」我根本不想理他。

那表情我永远记得。

不怀好意的表情、、、。至少,小时候的我认为如此!

在将近50年前当时,老少配的婚姻并不被看好,

更何况,那时阿爸生意失败,中年丧偶,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

也就是我同父异母的兄姊。

大哥,已经19岁,最小的哥哥,6岁!

据说,周遭亲友皆预测当时16岁前後的阿母,应该不出半年就会离开阿爸,离开这个家。

因为,我的兄姊们并不欢迎阿母到这家庭来。

历史证明,阿母没有离开这个家。

只是,这50年来的紧张生活,加上30年传统市场摆摊日子,

让阿母养成不甘示弱、先声夺人;遇到紧急事件歇斯底里、大惊小怪;

拒绝新事物的学习;不懂得称赞别人,一味地否定对方,

却又很怕对方否定自己的扭曲个性。

她不会骑摩托车、不会按电梯的「开」、「关」、不会换热水器的电池,

不会用微波炉,烤面包机、不会整理家务、不会用手机、、、。

这些都算了,我来做即可。

我的压力来自於她对我的否定。

从我考上大学开始!

我上大学以後,只要一回家,阿母便不时提醒我:「你呒上过「社会大学」啦!我来教你按呢作!」;「你那弄尬不ㄟ蛤!」、「你毋捌啦!」这30年来,阿母最常对我说的是这几句话。

父母两人都是急性子,皆属於那种「我说的准没错!听我的就对了!」类型。

还好阿爸对孩子并不多话,,,。

我20岁时,听到阿母说这些话,只当作耳边风,不以为意;30岁时,我开始厌恶听到这样的话;

如今,我稍稍懂阿母的心理。

父母通常希望子女比自己强,但,却又害怕子女因而看轻自己!

阿母怕我看不起她,因而在言词上表现出来的就是「我比你行!」;

因而就是处处否定我。

只有这样,阿母才会觉得心理平衡吧。

只是,我天生反骨,我厌恶在这个家。

大学联考成绩放榜,我的分数可以进家乡的师院。但我选择北部。

我要离他们远远的,我渴望一个可以获得肯定的地方!

如今,我结束上一段婚姻,为了生活,我又不得不外出工作,孩子需要照顾,

我终究还是必须跟他们生活在一起。

结婚前,我跟阿母的冲突皆起因我个人的所作所为,因为她从未肯定我所做的一切!;

当我结婚,孩子出生至今,这13年来,冲突最多的,便是孩子的教养问题。

小孩2岁时因为肠病毒住院,父母亲三番两次来医院数落医师、护士;

吵着要换医院、换主治医生,我忍了下来,告诉自己:他们只是因为爱孙心切!

直到我撞见阿母对隔壁床家属,一个陌生阿桑说:「我这儿子什麽都不会,只会读死书!」

而且,是两次,分别跟不同的陌生阿桑抱怨。

即使到现在,我的孩子已经逐渐懂事,阿母还会跟他们抱怨:

「你老爸就是只会读死书!」

阿母打算继续「传承」下去,,,。

孩子洗澡前的换洗衣裤,我本来要求孩子自己准备;

搬过来一起住以後,阿母硬要替他们准备,纵使我好说歹说,软硬兼施、、、。

「阿反正我闲闲没事做嘛!」阿母还是要帮他们准备,

却总是在发飙时说:「我在这个家像个奴隶一样、、、!」

另一个我更觉得是压力的:阿母对阿爸的冷言冷语,甚至辱骂!

随着阿爸年纪大,行动开始不便,母亲最常说的一句话:「我後悔嫁老尪!」

90岁老人,半夜起来小便,再正常也不过了;大小号能自理的老人,算很健康了。

但频繁起床,已经影响到母亲的睡眠品质,母亲没睡好,半夜当下便会责骂阿爸:

「骗肖耶!我就不信每隔一小时就有尿!叫你困你呒困,半暝阿爬起爬落!爬起爬落!」

我跟孩子,随着阿母的吼叫声醒过来、、、。

早上,还会再责骂阿爸一遍。

我曾试着淡淡地说:

「年老力衰,全身肌肉机能退化,膀胱机能当然跟着衰退,等你70岁以後就知道!」阿母不信。

有一次阿爸半夜在浴室跌倒了,阿母惊醒,赶到浴室劈头就开骂,

「青暝郎!」、「你不应该活这麽久!」、、、。

尤其最後一句话!我赶到浴室听到这句话,鼻头酸了!

「老人,不应该这样被侮辱的!跟何况你骂的是我的阿爸耶!」我内心大喊着!

因为这样的家庭情况,与其在家,我反而比较喜欢带团。

工作,可以让我暂时忘记现实,忘记这样的咒骂言语、、、。

但我还是必须回到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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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推开门,「爸爸!」小儿子已经三步并两步张开双手过来迎接我!

他,小学五年级,已经人小鬼大,言词锋利,爱辩证,爱天马行空地发问。

吊诡的是,从一年级开始,每学期老师给他的评语多为「知书达礼、彬彬有礼、谦恭好学」之类。

第一次拿回来看到这评语,我跟大儿子都大笑,他自己也笑出来了。

「这跟你在家里完全不一样嘛!你们老师会不会被你蒙骗了呀?」我故意逗他。

「啊在学校当然就要假装一下嘛!这就是人情的压力啊!!!」他答道。

「,,,。」

最近,开始不愿意跟我一起洗澡,青春期了吧!

同时,现在最常跟我聊的是他在学校的恋爱故事,

开始注意自己外表,已经知道「壁咚!」;

也是家里的开心果,有他在,才会有母亲的笑声。

我行李拿进书房,大儿子在写功课,整个房间一样被流行音乐声响淹没。

「老爸回来了!」我大声说。

「喔、、、。」他用背影回答。

大儿子,国一生,去年暑假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属於淡定型。

据弟弟的描述,哥哥在家只有三个字,「喔」、「嗯」、「好」、、、。

上国中开始,在家里突然没话说。我曾担心过,直到後来,有天在街上看到他跟同学一起放学,

有说有笑,跟在家里完全不一样,我释怀了。

现实中,唯一让我稍稍快乐的,是看着他们两个人逐渐成长。

但只要一在家,我每天早上就必须被阿母咒骂阿爸的声音叫醒。

我总是会有种念头:我是不是离开这个家会比较好?

或许因为这样的念头,没有带团时,为了不想待在家里,

我上午会去传统市场摆摊卖日本商品。

一位曾经跟过我团的大姊,在传统市场卖韩系衣服,我跟她租个小小角落开始做起生意。

不到几天,阿母见我每天早上孩子出门上学後,我也跟着出门,

「阿你是在忙甚麽?」阿母问。

「嗯?没啊,在传统市场摆摊啊!」

「哼,做生利,呒阿快啦!」阿母嗤之以鼻,,,。

我不想多说,也後悔跟阿母说我在摆摊。

从国中开始,我已经养成不想跟阿母商量、报告我要做甚麽的习惯了!

我已经习惯自己做决定,自己承担後果!

下团隔天,如果是星期天,我通常没去市场,待在家里陪小孩。

但五天不在家,地板、厕所都脏,抹布油腻腻的,我没办法忍受。

我下团在家就是清洁家里!

「早,你在做甚麽呢?」是阿芬捎来的讯息。

「整理家务罗。」

「你会做家事喔?」阿芬语带惊讶地问。

「环境逼到就会了啦!」我无奈地答道。

「你会去倒垃圾?倒厨余吗?」她追问。

「干嘛?那种事需要高超的专业技术喔?」阿芬问的让我啼笑皆非。

「呃,,,我意思是有些男人不会做,或者应该说,不肯做这些事情啊!」

这次,换阿芬无奈地表示。

「那是因为那些男人背後有个会帮忙做的女人啊!你都自己捡起来做的话,另一半当然就觉得不用做罗。」我说。

「但家事,如果能一起分担的话,那也是种生活乐趣内!」阿芬说。

「我介意的不是谁应该做、谁可以不做,而是共同参与才叫夫妻,不是吗?」她补充道。

「是啊,我同意!一起做,才有共同话题;才有共同回忆!」我表示理解。

「你也这麽想吗?」阿芬好像很感动似地。

「我也这麽想啊!不然,我在擦地,你在翘脚看报纸的话,我会觉得不是滋味的呢!」

「对对对,我也是这样!」阿芬像是挖到宝般的附和!

「所以,家事,都是你一个人在做?」我小心翼翼地问,因为这已经算是侵入阿芬的隐私权了。

「唉,嘿啊,我就像个煮饭婆!」阿芬更无奈了。

「喔!老板比较忙吧!他主外;你主内,也不错吧!」

「嗯嗯,我知道不错啊,只是,主外,主到只记得回家的路,其他生活上所有事情都不会处理,你说这样好吗?」

「这个嘛,,,」我不知该如何接下去,因为,我不想去断他们夫妻的是非!

「不好意思!华哥,我不该跟你倒这些『垃圾』!」

「不会的!我在听!」

阿芬,全职家庭主妇,白天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家,据她说自己有洁癖,所以家中一尘不染;傍晚孩子放学回来前,她总是会好好煮一顿晚餐起来,虽然经常都只是她跟小女儿两个人在吃;每周会抽空一天去做义工;抽空一天跟父母约会吃饭。

她的生活,物质方面不匮乏,但,她也有现实得去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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