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的休养後,李庠终於能够下床走动。一直陪侍左右的张蓉也在李靖好说歹说的相劝後,放心地走进房间歇息。
後边花园里,尽管李庠的肩上还缠着绷带,气色却已好了许多,贴心的李靖拿着拐杖亦步亦趋地陪着,寸步不敢离开。自从上一次遇险後,他就一直为自己的学艺不精耿耿於怀,不论是读书还是练武,两个月来的进步居然比过去三年还多。
「才两个月没浇水,这里的百合都枯萎了……」李庠看着园中的百合花,叹了一口气。
「哥你就别瞎说了,我可是有吩咐下人天天照顾的。」李靖睁着眼装起了无辜。
「打桶水来吧,我想自己动手。」李庠弯下身子,背上的伤口又是一疼。
「站在这儿别动,我去去就来。」好动的李靖如获大赦,三两步跑走了。
「出来吧!我知道你在。」等李靖走远,李庠叹了口气,冷冷地说。
死里逃生的俞尹祥从屋檐上跳了下来,猥琐的脸上全是掩不住的得意。
「大人,不知此事你可满意?」俞尹祥谄媚地笑着,獐头鼠目的面孔不知又在盘算甚麽。
「该给的都给了,你还想要甚麽?」李庠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有点後悔这次的合作。
「签约前,你明明就说张蓉不会武功,从仵作的检验来看,那两名随从也是被我的人杀死的。告诉我,是谁下的手?」俞尹祥挑眉。
「屍体上根本没有伤痕,我又怎会知道?」李庠没好气地说,伸手,拔下一根枯枝。
「会不会是张熙?」俞尹祥灵光一现。
「不可能,李靖说他那几天都喝得烂醉。」李庠摇了摇头。
「那会是谁呢?」俞尹祥兀自沉吟着。眼角余光瞥见李靖从远处走来,赶紧从原路一溜烟地逃跑了。
「哼……」李庠冷笑。招手唤来副官,附着耳朵,悄声吩咐了一令追杀。
而园里的百合花终於开了。
三天後,宇文化及府里。
「宇文兄呀!我儿昨日离奇暴毙了,您一定要替我做主呀……」俞德闵声嘶力竭地哭着,双眼几乎流出了血。
「你……好自为之吧……」宇文化及虽然知道凶手是谁,也知道中间大概发生了甚麽,但李庠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再加上俞德闵这几次的表现实在差强人意,谁走谁留的选择无比清楚,只是碍於情面,不忍当面拒绝罢了。
「大人……我保证,我真的能保证,下一次任务我会好好表现的!真的!只要你帮我!就这麽一次,最後一次啊……」俞德闵跪在地上,感觉自己的颜面被丢到了地上踩踏再踩踏。
「俞兄啊……命中有时终须有,但命中无时呢……老夫还是劝你,好自为之吧!」生性凉薄的宇文化及很快便用事实证明,踩踏完的面子最後就该被丢掉。
「苍天呀!」俞德闵趴在地上,看着宇文化及越走越远的身影,感觉自己卑微又绝望。
而屏风後一个阴沉的黑影终於颔首。
也许他心里仍残有一些抱歉,但这并不能阻挡他坚定的决心。
关於遮掩丑恶之类的事情。
毕竟只有更大的龌龊能盖过龌龊本身,只有更强的刺激才能盖过上一秒的冲击。。
所以抱歉了。
所以亏欠了。
只是他此生不打算偿还,只是他脸皮太厚底线太长因此它注定是呆帐。
一只匕首插在背上拧了几下後,他一头栽倒在地,张大的嘴开合了几下也就没了声响,花白的胡子和绿色的地毯上不但沾满了血,也沾满了名为争斗的臭味……
副官掏出手巾擦了擦溅在脸上的血迹,对着那个一动也不动的躯体啐了一口痰後,头也不回的走了。
一旁的家丁见状赶紧上前拖走屍体,绿色的地毯被换掉了,大红的地毯铺在地上掩盖了谋杀的痕迹,华丽的花纹与那个凄惨的风烛老人有着极大的反差。这是最深层的现实,也是最赤裸裸的讽刺。
而一场交易就这样结束了,代价是宝贵的良知。
而李庠看着俞德闵支离破碎的遗体,也只是暗暗告诉自己这个月该吃斋了。
该吃斋了。
※※※※
一个多时辰後,独孤榆廷来到同样的房间拜访宇文化及,两个人谈得兴高采烈的,几乎忘了时间。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我差不多该走了,俞老尚书还跟我约了晚上吃饭呢!」善良的独孤榆廷想起了早上的约定,赶紧起身告辞。而宇文化及也没有留他,几番客套後就把他送走了。
大兴城的郊外,几个壮丁正汗流浃背地把土铲进挖好的大坑里。
坑里的老人全身上下只包了一张草蓆,苍老的脸上,眼睛还睁着。
隔日邸报上,俞德闵失踪的消息放在了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里。而大臣们的日常交际便自动少了一个去处,无人问起,无人找寻。
彷佛他就活该被遗忘。
等到两年後屍骨腐烂得看不见原貌时,郊外的那片森林就被改建成了最新的校场,无主的骷髅无人领回,那就一把火烧成了灰,让风吹乱、让雨水冲散,最後溶进了土里,从此抹灭了,最後一点痕迹。
灰烬溶进土里育出了草,而整片草地一路蔓延到教场的高台边。没有草的边上站了一双脚,脚的主人属於华丽的一品官服,而官服的丝绸一路向上追溯,见到的却是杨素苍老的颜。
「升上统领以後,你就是朝中大臣了。从今以後,虽然再也不是杨家的仆人,但这点微薄的情分,我想请你记着。玄感刚从东北回来,望你能好生照看,别再让他生出事端。这里永远都欢迎你,只要你想回家,随时都行。」杨素握着张熙的手,用力地摇了两下。
五年了,两个人既是主仆、亦是师徒,教学相长的过程中,忘年之交的友谊也渐渐萌芽。此时分离,虽然官邸间只隔一条街,但将来相聚之日无期,彼此间的交流恐怕也只能剩下朝堂上的工作分配了。
「今後,珍重。」张熙大力地回握了杨素的手,眼泪在眼眶里含着,不敢流下。
其实,心里和杨素一样不舍,其实,双方的脑海中都还留着最美好的片段。但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军人,事前说好的不流泪,现在就必须履行。骄傲的自尊与真实的情感不断拉锯着,直到握手那一刹,前者胜出。
「张统领,金翎卫将士已经全数清点完毕,请登上将台,让前任韩统领为您授勳。」臂上佩着金鹰图腾的旗牌官恭敬地呈上名册。而台下的金翎卫也整齐地站成了一列,充满期待地望着他们新任的长官。
他们不但是大隋最精锐的将士,也是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刺杀部队,凡一出手,绝不落空。
前任的韩统领今年已经八十岁了,虽然剽悍的脸上依旧神采奕奕,但这几次的差点失手让金翎卫们纷纷感到不快;张熙虽然出身卑下,然这几次的任务中表现极为杰出,加上出手大方又生性随和,此次继任统领乃是众望所归,一点也不令人意外。
两年以来,弟兄的鼓励让他走出了过去的阴影,繁忙的工作让自己终於找回了生活的重心。如今站上将台,接下令牌,张熙的心中充满了感激。
没有致词、没有训话,他对着所有的同袍深深鞠了个躬,停了很久才起身。不为了赢得人心,不为了讨好众人,只为了这份生死过命的交情……
三天後的庆功宴上,呼卢喝雉的粗豪笑声中,张熙默默地站在角落,看着台上优美的表演。不知不觉间,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另一个窈窕的身影。
那个呕血的星夜、那个心碎的瞬间,是她在冷风中为他披上衣服、是她蹲在身边静静地陪他流泪、也只有她,才会在脏乱的窄巷中,用洁白的衣袖为他拭去嘴角的心碎。尽管,她的付出从来不曾获得对等的回馈、尽管,对他而言,雪燕在感情上依旧只是备选,她却始终用温婉的微笑,耐心地等待,机会渺茫的转变……
叹了一口气,他闭上双眼,静静等待去之不远的晕眩。
晕眩。
地转天旋。
中书平章事的府邸中,李庠闭着眼睛,舒服地享受着张蓉的推拿。两年来,张熙的毫无音讯无疑地转移了张蓉的注意力,而他也尽其所能地封锁了有关张熙的新闻。彷佛,这两个字就是李家的禁忌,就连至亲如李靖,在两人面前也不敢稍稍提起任何一点痕迹。
彷佛,张熙从来就没出现在他们的生命里,彷佛,只要沉默,幸福便能一直持续下去……
上早朝的路上,微雨的仲春清晨中。张熙的车驾与李庠狭路相逢。
「别躲了,你又没做错甚麽。」一看见张熙便忍不住心虚的李庠,挥手调转车驾就要回避。但对面的张熙却出声叫住了他,平静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我、我……我们还是朋友对……吧?」李庠有些慌张,即使张熙对一切毫不知情。
「当然。」张熙平静地说。
「蓉妹……还好吗?」半晌,张熙深吸了一口气,彷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出口。
「她很好,真的。」李庠勉强挤出笑容,即使这些幸福来自欺骗,他依然自豪。
「那就好,告辞。」张熙本能地躲开了李庠幸福的眼神,勒过马头,转身离开。
「如果你愿意,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互相帮衬。好吗?」李庠赶紧补了一句,对着那个波澜不兴的背影。
「只要让她幸福。可以。」张熙回头。
「放心吧!她跟我好着呢!」李庠嘴巴笑着,眼睛却不敢看他。
※※※※
醉花楼上,第一次应酬的李庠被灌得酩酊大醉,胡言乱语了几句後,便颓然地倒在桌上不省人事。
「哎呀!李大人怎麽这样容易喝醉呢?快快快,快把他扶下去休息。」终於升为上将军的王尚禹一面浮夸地笑着,一面向四周的随从使了个眼色,众将会意,赶紧退下。一旁的官员们见李庠喝醉了,也随之纷纷散去。一时间,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半晌,杨玄感自角落的屏风里缓缓走出。
「尊敬的玄感大人阁下,此事已经办妥,请您验收。」王尚禹一见到他便屁颠屁颠地迎了上去,又是鞠躬又是哈腰的,说不出多麽恶心。
「够了,该给的我从不会少。去把紫莺叫来,她知道该怎麽做。」几年来的历经风霜後,杨玄感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跋扈的小少爷了,当年的痴恋依旧,只是如今学会了更高竿的手法。
一切安排就绪後,他骑上快马,直奔李庠府中。
满是脂粉香味的房间里,李庠蓦然醒了过来,他挣扎着想要起身,但脑袋昏昏沉沉的,一点也使不上力来。
「大人,你可终於醒了。奴家等了你好久……」紫莺妖娆万状的娇笑着,勾魂摄魄的眼神中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走开!我要回家……」李庠的意识尚且清醒,伸手,他想挥开紫莺的触摸,但眼前的女子风情万种,他实在难以抗拒这种诱惑,半推半就中,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杨玄感千算万算,就是输给了上天的安排。李靖和张蓉去西湖游玩了,一时半会没法回来。偌大的平章事官邸静悄悄的,除了看门打扫的老家院,居然半个人也没有。
杨玄感大失所望,却又不甘心就此空手而归,反覆思量後,另一个邪恶的念头缓缓升起。拿了锭元宝,他一把塞进老家院手中,嘴巴附在耳边说了些话後,转身上马,魁梧的身影得意地消失在朴素的长廊上。
隔天早上,紫金院中。
一夜荒唐的李庠终於醒来,甫一睁眼,便看见身旁一丝不挂的紫莺。吞了吞口水,昨夜的缠绵彷佛还在眼前,他感到深深的羞愧与不安,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轻手轻脚地起身,他不想吵醒身边的紫莺,更不想让这女子事後不停地纠缠。穿上朝服,他尽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施施然出门上朝了。
一直在装睡的紫莺见他离开後才缓缓睁开双眼,露出了得意的一抹嫣然……
「李大人,扣子掉了。」身旁的独孤榆廷瞄了他一眼,好意出声提醒。
李庠低头一看,不禁也笑了出来,举起手想把扣子扣上,衣袖里却莫名飘出一巾绢帕,飞呀飞的,落在了张熙的脚边。
「才几天不在,李大人就这麽想念夫人呀……」张熙瞄了李庠一眼,苍白的脸上全没了血色。
「是呀是呀……想她的时候,也只有这只绢帕能稍解相思之苦了……」李庠乾笑着,一面心虚地把手帕搋到怀里,完全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原来她喜欢红色呀……」张熙喃喃自语,抓了抓头,思绪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记忆中的张蓉,最喜欢紫色了……
他想起张蓉房里随处可见的紫色帷幕,他想起她最爱穿的那件紫色罗裙,甚至他想起了他送她的那件紫色斗篷……
看来人总是会变的。
就像他和她的关系一样脆弱而不长久。
「唉……」他叹了一口气,不说话了。
一片疑云中,只有站在前排的杨玄感独自窃笑,他知道自己快成功了。
「吕将军,请你过来一下。」才一回府,李庠便心急火燎地召来新任的副官。
「敢问大人有何吩咐?」四十开外的吕信向李庠拱了拱手,态度十分恭敬。
「去紫金院,把一个叫紫莺的妓女杀了之後,头带回来见我。期限是张蓉回府之前,有没有问题?」李庠面无表情地说,彷佛这只是件平常不过的公务。
「这……为什麽呀?」吕信愣了一下,这也难怪他会怀疑,初来乍到的,第一份工作居然是去杀了一个妓女,任谁都会觉得奇怪。
「你别多问,只管去办,这是上头交下来的命令,事成之後,该给的不会少给。」李庠冷冷地回应,一挥袍袖後,转身进入内室。
紫金院里,紫莺房中。
「我的心肝儿呀!你快走吧,中书省的李大人发了命令要我杀你,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吕信着急地说。他的兵马已经快来了,要是被发现自己在这儿,两个人都会完蛋。
「急什麽!中书省算是甚麽东西?我的後台可是杨大将军,有甚麽好怕的?」紫莺老神在在地说。
「那我们到底该怎麽办?」吕信问。
「等着看吧……我有办法。」紫莺笑了笑。
「搞甚麽!我们一大帮兄弟出任务,就为了杀掉一个妓女?」张熙一回府,把五环钢刀往桌上重重一摔,满腹怨气无处发泄。
「就是嘛!把妓女的头往上呈缴又是甚麽意思?乱七八糟的,这杨玄感到底在搞甚麽名堂?」一旁的旗牌官阿达也是一脸不愤。
「张兄,你猜我刚刚在隔壁房看见谁了?」另一名金翎卫小纪自门外进屋,神秘兮兮地说。
「谁呀?」张熙感到莫名其妙。
「你猜怎麽着?竟然是那个该死的吕信!」小纪兴奋地说。
「那你有没有替我们好好揍他一顿?」阿达一听也高兴了起来。
「那是当然!像他那种为了私慾泄漏秘密的败类,我自然要好好教训他一番。但最令人高兴的事情不是这个。最令人高兴的是他在被我海扁了一顿後,居然不打自招的说出另一个惊天大八卦!」小纪兴奋地比手画脚着,不知有多麽高兴。
「你就别卖关子了!有话快说!」张熙一听也来了劲。
「那个中书省的李庠大人,昨夜一时酒後乱性,不小心就和紫莺姑娘好上了,事後怕她纠缠,居然异想天开地叫吕信把她给宰了,为了斩草除根,甚至交代他要提头来见。没想到呀!吕信居然和紫莺是多年的老相好,他不忍心动手,只好赶紧去通知她逃跑。再加上那个废物杨玄感也喜欢那婊子,没办法,只好叫我们随便杀了另一个人抵数罗!」小纪刚才好不容易出了口怨气,正兴高采烈间,却没发现张熙的脸色愈来愈难看。
「那紫莺现在在何处?」张熙深吸了一口气,眼神彷佛快喷出火来。
「早带走了,谁知道呢?」小纪无奈耸肩,呷了一口茶後,蹦蹦跳跳地跑出去值班了。
「你们先休息吧!我出去一趟。」张熙拿起桌上的钢刀,大踏步走出门外。
「李庠,你给我出来!」一遍又一遍,张熙声嘶力竭地吼道,眼睛彷佛快滴出血来。
只可惜李庠还没回来。
李靖还在教场上骑马。
他吵醒的却是不该被吵醒的人。
「谁在外边吵吵嚷嚷啊?不天黑了吗?」提早回府的张蓉自睡梦中惊醒,披了件衣服走出门外,四下张望,却谁也没看见。
而她的衣服是紫色的。
大衣也还是他送她的那件。
「是我听错了吗?」张蓉见外边无人,揉了揉额角的太阳穴,摇了摇头,转身回到房间。
对不起,即使到现在,我依然无法面对你……
是我的疏忽,才让你受了委屈……
你还没变的。
是我早已面目全非。
屋檐上,张熙把头埋在手中,自责的痛苦不断挑战着紧绷的神经,半晌,他逐渐冷静下来,叹了口气,步履蹒跚回到官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