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港城煙火 — 十

谢峰不愧为我们这小圈子里唯一的文艺人士,飞去美国之後,一个月内就给台湾一帮老同学都寄了明信片,傅重光那小王八蛋在香港待了快八年,半张报纸都没寄回来过。

後来这张明信片被我贴在衣柜门上,正面正是纽约的夜景。那只衣柜,外观看上去乱七八糟,有童年时代泛黄的贴纸,有初中毕业时拍的立可拍(有我有孔宜有荣耀以及傅重光),还有王杰的海报。

谢峰以前的作文成绩就是顶好,一肚子闷骚劲儿,在纸上能得到最大的发挥,无论什麽题目,洋洋洒洒,信手拈来,多年来都没有变过。明信片内容一如他风格,有时十分有趣,有时让人十分牙酸,有段话,也不知道是从哪本书抄来的,亦或是他自己心声:.....十年前我在台北看过一轮普通至极的月亮,事後全无记忆,现在尝遍纽约烟火,才忽然又想起来。那一刻,我突然很想回去,不知道它还在不在?......

现在算一算,也差不多是十年前。那年我大二,骑车贪快出过一次车祸,没死,就是左腿打了三颗钢钉,足足有一年时间不能做剧烈运动。那是个雨天,本来是要下去新竹找海燕的。

我摔车之後,还有清楚的意识。我清楚地感受到,有几秒钟,我正无限地接近死亡。我当时昏了头,第一次进医院,第一个想到通知的对象竟不是父母,而是孔宜。这是多年来下意识养成的习惯,当我干了些不太想让我爸妈知道的事,却又极其需要帮忙时,孔宜往往是我第一想到的最佳人选。

结果孔宜先斩後奏把我老爸一起请到了医院。我顿时有一种被出卖的感觉,十分不是滋味──不,应该说只被出卖了一半,因为孔宜只告诉了我爸,没告诉我妈。

那天,孔宜身上还沾着雨水,头发有些乱,看着我的惨样,好几次欲言又止,最後仍是什麽都没说。我爸负责跑手续,她在急诊室陪着我,要等医生,还要照X光,折腾了几个小时,确定没有生命危险之後,老爸就让她先回家休息,她点点头,背起书包後一个人离开了,外面雨正大着,不知为何,有瞬间,我很想叫住她───我忽然觉得自己太坏、不是个东西。

......

海燕是隔天才知道我出事的,着急得很,好在再隔一天就是周末,她一大早就上来台北探我,陪了我整天,她不想回去,想请假在照顾我一天,被我阻止,我指着自己变成蹄膀的脚,说:「又不是要死了!」她呸了声,笑骂,你别不知好歹。一双眼还红红的。

回新竹前,还在我的石膏上留下个粉色的唇印。

那时傅重光早已飞去了香港,荣耀他们分别来医院探过我,每次见到石膏上那风流的唇印,就要嘴炮一番,然後又手痒,拿起原子笔在我的腿上画下各种不堪入目的涂鸦。

住院那段日子极其无聊,不太能动,能做的事很少,除了我爸妈以外,孔宜也不时过来看我,大学每天下课时间不一定,她有时中午过後就来,有时下午过来。老妈被我气得头疼,大约是真不想再看到我这个浑球,确定我死不了、瘸不了後,乾脆就把我这个半残的儿子扔给了孔宜和老爸,来个眼见不为净。还特别叮嘱孔宜:不用太照顾这个小浑蛋,他就是活该。

孔宜每次过来,都待得很久。

我们俩个熟悉归熟悉,但不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已经不擅长长时间地面对彼此(除非有事可作)。我们独处的时候,话都比较少,她倒还是平时的她,我却不像平时的我。孔宜不是海燕,总能吱吱喳喳说个不停,彷佛有永远说不完的新鲜事;也不像海燕与我的关系,一旦没话说了,好歹还能挤在同张床上动手动脚,亲热一下,聊以慰藉。她也不像荣耀,不像傅重光,我们有感情,却做不到肆无忌惮地说话。可能很久以前曾经有过。又在脱离懵懂之後开始懂得克制。

病房里,大多时候都是孔宜做她自己的事,我做我自己的事,各有各的消遣,偶尔才有言语交流。彼此都很习惯了。老妈会托她给我带饭,她也会带些漫画杂志给我打发时间;荣耀他们过来时,几个人还能打几轮大老二(扑克游戏的一种),孔宜来的时间,通常就只有我们俩个人,打扑克没意思。她带了一袋色纸,我坐在病床上,电动打腻了,就看她低着头折着那些纸,後来我闲得发慌,也会跟她一起折。以前的女学生特别喜欢玩这些东西,买只玻璃瓶,折满一瓶子五颜六色的星星或纸鹤,听说折一千个,能够心想事成......

我觉得自己当时就是虎落平阳,虽然对这种行销手法嗤之以鼻,但因为住院,没太多别的娱乐选择,只好和孔宜也搞起这些琐碎的玩意儿。

我绝不相信折这些破东西就能够许愿,无论是折一千个,还是一万个,又不是阿拉丁神灯──却没料到折纸还他妈会上瘾,一折就停不下来。

孔宜也买了一只玻璃罐。就放在桌凳上,折一颗星,就扔进一颗。她给我找了一个好消遣,我们埋头拼命地折,一时间彷佛回到童年时代的劳作时光,不知不觉,我跟那只玻璃罐较起劲来,一心非把它给装满不可。看那个瓶子里的空间,日复一日的减少,总有一股难以名状的成就感。

就这样,住院一个多礼拜,除了吃喝拉撒,醒的时间大半都在折纸。我们的速度极快,短短几天,那罐大号玻璃瓶几乎被淹没一半。我随口问她:把这一瓶装满要不要几千颗?

她愣了一下,看了一眼瓶子,说:「不知道,应该吧。」

我笑:「操!折完了就想知道自己折多少,但有那个耐性折,未必有那个耐性数。」

她好像笑了一下:「装满後我再来数。」

熟能生巧,我摺纸的速度越来越快,说:「你觉得出院之前能不能装满?」

她摇头,声音很轻:「不能吧。」

她买的玻璃罐很漂亮,却比一般文具店常见那种要大得多。

我不服了。心想:等着瞧!当晚孔宜离开後,我仍在病床上努力不懈,熬到半夜,独自赶出了近两百颗,指腹几乎麻得失去知觉......

结果还是孔宜说对了。

直到出院那天,那个玻璃罐也没能装满,甚至离瓶口还有很大一段差距。

出院回家後,我自然而然把这那只玻璃罐的事抛诸脑後,它曾陪我度过漫长的十多天,在二十四小时之前,它还一直在我身边,二十四个小时之後,我转眼就把它忘了。

在那些记忆中,我搜寻不到有关那只玻璃瓶的最後去向,但我始终坚信孔宜会把它收好。说起来,那是她的东西,她对自己的东西向来珍惜。这点跟我妈一模一样。

『感情』这方面,我似乎从未遗传到老妈一星半点。一谈起感情,她们全是好人,只有我像个浑蛋。

......跟海燕分手的两年之後,荣耀结了婚,谢峰去了美国,傅重光仍不愿回到台北,我站在衣柜前,看着上面的立可拍。是兰心毕业时拍的,我并没有特别给它做什麽保护,白边已经严重泛黄,看起来脏兮兮的。

谢峰那张『纽约夜景』就贴在照片旁边。刚寄来不久,还很新,有它的衬托,岁月的痕迹更加明显。

照片是在三班的走廊拍的。

穿着制服的傅重光和荣耀站在走廊上,一左一右靠着敞开的窗边,比个中指,我和孔宜在窗内,那时她的座位是靠窗的,她坐在椅子上往窗外看,照片中只露出一颗头,浏海下的眼睛笑得弯弯的,我站在她背後,两手撑在窗边,做了个鬼脸,火红的凤凰花季,阳光十分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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