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上,易渺醒来的时候,存律已经不在旁边了。
等她洗漱完毕,他才提着一袋早餐回家。
「起来了?」
「嗯。」她揉揉眼睛。
「吃完早餐,我们去见你爸爸吧。」
「......」
存律知道易渺想见见徐顾。
她静静吃完早餐,存律正在看着电视在播的早上新闻,每一台的头条都是徐顾,大大的贪污渎职四个字放大在眼前,他趁着记者还没提到关键字的时候关掉电视。
「借我一下手机。」易渺走到他身边说,「他们应该都在找我。」
存律帮她拨通电话给易时,易时接起电话就问:「你在哪里?」
「哥,我跟他在一起,爸爸现在怎麽样了?他在哪里?」
「易渺?你手机怎麽都打不通?」
「啊......昨天发生一些事,手机掉了。」
「爸现在怎麽样还不知道,已经侦讯了快要一天了,还没有结果。」他说,「你待在家就好,不要过来,见不到爸爸,我怕记者会弄到你受伤。而且事情跟我们都没有关系。」
「妈呢?」
「妈还好,你不用担心。今天假日不用上班,你就好好休息,家里还有我在。」
「哥。」
「嗯?」
「对不起。」她声音很小声,连愧疚的道歉也让她感到愧疚。
徐易时沉默了下,眼眶似乎有点灼热,「罗嗦。」
挂了电话,存律看着她久久不语。
「哥说要我们不要过去了,那里有很多记者,而且爸爸也还在被侦讯。」
存律点点头,「好。」
她表情换上了一个开朗的笑容,「走吧。」
「去哪?」
「嗯......逛街、看电影,约会?」
她笑眼中似乎盈满水光。
不知道是不是错看了,存律在她的脸上看见了从没在她身上看过的悲伤。
她挂着那张毫无破绽的笑脸,拖着何存律这里走走,那里玩玩。
他们看了部最近很红的电影。存律每次一侧头,只见到她盯着影院的萤幕出了神,明明是一部推理悬疑片,她在惊悚场面播出的时候笑了。
存律没有安慰,没有询问,只是任由她拉着他,在百货公司里面逛来逛去。
她牵着他的手,脚步一直保持很雀跃。
经过了一柜名牌婴儿用品店,她停下了脚步。
店员看见他们停下来,热情地打招呼,「先生小姐,现在婴儿床在特价,买宝宝衣服还送一对长颈鹿玩偶,是我们店最近最热销的商品哦。」
易渺松开存律的手,跟着店员走了进去。
她很专注地听着店员一个一个介绍,奶瓶的样式;婴儿枕头的功能;尿布的品牌;学步器;手帕巾......
存律跟着她後头,手插在大衣口袋,视线没有一刻离开她。
店员问易渺:「是有孩子了?还是要为未来当妈咪所以来看看呢?」
她有些堂皇,连忙摇摇头,「没有小孩,只是看看。」
店员笑了一下,看看存律又看看易渺,「你们以後的孩子一定很可爱,男生像爸爸一定又高又帅,女生像妈妈也一定是个漂亮的小孩。」
易渺有点尴尬,也有点不好意思,连忙问:「你刚才说的长颈鹿玩偶,可以给我看一下吗?」
店员带他们到柜台,拿了四款玩偶出来,长颈鹿爸爸、妈妈、儿子和女儿,「现在一人限购一只哦,因为是限量版的。两只一对有折扣。」
易渺抬头,朝存律抛了一个询问的眼神。
他淡淡的笑,「你先挑,剩下的给我。」
最後她挑了穿着蓝点点衣服的长颈鹿儿子,存律则拿了另一只穿着粉红色点点衣服的长颈鹿女儿。
提着纸袋,他们走到美食街,点了两份石锅拌饭,易渺吃完之後,看存律吃的很慢,问:「你吃不下了?」
他抬眼,撞进她眼里,易渺笑了笑,「今天换我帮你吃,我肚子很饿。」
说完,她把碗拉了过去,吃了起来。
「慢慢吃,不赶时间。」他蹙眉。
她听话慢了下来。
结束了晚餐,她又说想去山上走走,存律没有拒绝,开车载她到那个他们曾经去过一次的山区,这次下车以後,他带着她走到山里头的秘境,一大片海芋田。
「哇。」她看着眼前夜色中一大片海芋田,白的发亮,花像一个个优雅的香槟杯,斜斜的口集满了水气,白色丝缎般地柔软。
她不自觉在水田之间纵横的小路上感叹,「你怎麽知道有这个地方?」
存律跟在她後头,「之前听说这里有人在公有土地种了海芋,才走一下就找到了。」
这块海芋田後头的山壁延伸到山顶,都是一整片的芦苇花,晚风一吹,整个宁静山谷中只能听见芦苇左右拂动,和海芋田里面的水流声。
白色海芋和灰色芦苇,习惯了这样的色差,抬头看一下天空,易渺忽然分不清楚晚上的夜空究竟是黑色还是深蓝色。
存律摘了一朵海芋递给她。
「你怎麽可以直接摘?」虽然这样说,易渺拿着那朵海芋,心里还是很高兴。
他无所谓地说:「送你没关系。」
她失了笑,「真是......」
易渺手捏着海芋脆嫩的梗,随意地转动,低着眼观察着它的花杯杯缘,青葱绿的花萼到中段的苹果绿,最顶端则是那过分高雅的白色花瓣。
她头发垂在脸颊边,看着手里的海芋,眼睛眨呀眨,眨着眨着,怎麽就湿了。
「你怎麽了?」
她过了好多秒才抬起头看他,眼泪挂在下眼睫上,像早晨时候嫩草上的露珠。
「何存律。」
「嗯?」
「何存律。」
「怎麽了?」
「何存律。」
「......」
「我们分手吧。」她说。
何存律还是看着她,没有说话。
「我一直在想,今天的太阳怎麽下山的这麽快。」她笑笑,「一早看见你,我就告诉自己,再让我多奢侈一天就好,让我跟你在一起多一天就好,这一点点时间,是我允许,我宽容自己任性的最大极限。」
易渺仰着头凝视着他,「对不起,等到现在才说。也许一直以来,我都知道我总有一天会你说出这样的话,在认清我们之间有太多太多阻碍之後。」
「不知道你有没有认真听我说过,我很喜欢你,喜欢到我觉得用光我这一辈子去喜欢你都不够。我喜欢你的温柔,我喜欢你的声音,我喜欢你的稳重,我也喜欢你的沉默,你的一分一秒,都让我那麽着迷。」
「但是,何存律,我知道你没有办法原谅我的爸爸,我知道你有太多苦衷,所以才让他被侦查,让他破产。我明白你对他,也许还有更多我不知道的怨恨,所以我可以理解这样的你,我不会责怪你。」
「只是我无法让我自己和你继续幸福着,在我爸爸的伤痛面前快乐,虽然我再怎麽体谅你,就算作为一个不怎麽称职的女儿,我还是做不到。」
「你说过你不是圣人,我也不是。」
「那天去远风找你,其实只是为了想告诉你,我哭是因为我的爸爸,我从小到大的偶像,我尊敬的父亲,他没办法接受一个他女儿在全世界里面,最喜欢的一个人。」
她眼泪滚下来,胡乱用手背抹去,又笑了出来,「我终於知道为什麽那麽多情人都为了父母关系结不了婚了。」
在这个夜空下,在这片端庄素雅的海芋田里面,她静静落泪,眼泪没有声音,风也没有哀戚,钟摆像是停止一样,他们的世界里,时间很缓慢。
是今天吗?你要离开我的那一天。
她脸色比海芋还要苍白,一点气色也没有,他竟然心疼地说不出话。
他不在意自己的情绪和感受,他只希望她不要再流眼泪,不再为了他感到伤心。
一语不发地看着她无声哭泣,何存律眉宇松开了。
「别哭了。」他伸手替她抹掉剩余的泪痕,「......自古以来,本来姻亲关系就是婚姻的绊脚石。」何存律说,声音听起来有些哑。
易渺愣了好一阵子才笑起来,「你去哪里听来的?」
「即兴。」他挑眉说。
她呿了一声,把手上的海芋还给他,「这不属於我,我不能带走它。」
何存律接下,信手丢在路旁边,白色花瓣沾上碎石子。
「你怎麽可以乱丢它?」她蹲下去又捡了起来。
他淡淡地说:「你不要的,我也不要了。」
什麽啊,这任性的语气第一次听见。
「......」易渺拿着脏掉的海芋站了起来。
「那个,等一下可不可以载我下山?晚上这麽黑又这麽恐怖,你要是让我一个人走下山,我搞不好会吓死在路上......虽然刚刚被我甩了,但是你应该不会丢下我吧?」她厚着脸皮赔了个笑。
「我不会丢你一个人。」
他声音那麽平静,那麽平淡,易渺还以为自己听见的只是一句说得很习惯的句子。
呿,还以为他会开个玩笑,现在回答这麽认真,她不就变得很小心眼。
「我刚才开玩笑的,我没有怀疑过你的为人。」她说。
「没关系。我也是开玩笑的。」他说。
她挂着眼泪,憋不住笑。
没想到分手的场景一点也不悲伤。
还是这只是表面上不悲伤呢?
回去台北的路上,易渺心里一直存着疑惑,硬是忍到了家门口。
他下车帮她开车门的时候,她直直盯着他。
「你为什麽一句话都不说?」她问,「你没有其他想问我的吗?我刚才说的那些不是开玩笑,都是认真的。」
他手轻轻一推,把车门关上。
何存律回过身低头看着她,伸出手,动作温柔地伸手,把她连帽衫上的帽子拉上,声音带着一点无奈,「嗯,第一次被人甩,有点不知道该说什麽。」
易渺有点想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疯了,竟然还笑的出来。
「三餐记得吃,好好照顾自己。」何存律柔声道。
「嗤。」她低下头,眼睛瞬间有点酸涩。
「还有,不要难过太久。」他淡淡一抹笑,她听见他声音中的涩然。
易渺忽然伸出手,「你的手机借我一下。」
他从外套口袋拿出来,递过去。
她朝着萤幕滑了滑,点了几下才还给他,「我把我的号码删掉了,讯息也通通删掉了。怕你突然太想我打电话过来。」
存律依旧保持沉默,把手机收进口袋。
她笑着说:「你回去吧,今天玩太晚了,我想早点休息。」
他点点头,脚步却没有移动。
易渺再次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回家里。
何存律站在原地,把手伸进外套口袋,摸着那个黑色戒指盒,摸了它一整天,始终没能拿出来。
原来今天还是看着她的背影难受的日子。
看她走进家门,他拿出手机,传了一个讯息给陆振宇。
「代替我好好照顾她,无论发生什麽事。」
何存律想了想,又传了一句:「谢谢你愿意答应我的要求,还有为她做的所有。」
他没有想要看陆振宇的回覆,於是将手机关了机,独自一个人开车到那个音乐公园,把车子停在路边,开着窗,就这样听了一整晚的街头歌手唱的歌,似乎慢慢失去时间观念。
这一天来的有点快。
虽然早就预料到了,但比起预料中还要难受。
副驾上的纸袋,里面装着长颈鹿玩偶,她忘了带走。
他知道,她也许会辞职,也许会离开,也许她删了他手机里面她的号码,就是为了要好好结束,不知道会分开多久,也许半年?也许......也许再也没机会见面。
即使是他的悲剧,他也希望不要和莎士比亚的悲剧一样,两败俱伤。如果他是马克白,那麽她不会是马克白夫人,他是奥赛罗,她一定不会是苔丝狄蒙娜。
在这个充满伤痕的世界里面,他不要她在里面饰演任何一个角色。
他只要她当一个买票的观众,散戏了,就该回到她的生活,然後渐渐淡忘,从前有一个剧本,像命运一样,上演了一场狗血剧,渐渐淡忘,渐渐淡忘,忘了在木棉花下,在海芋田中,曾经有那样一个人,孤独地念着台词,完成了一幕幕的独角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