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结果情况急转直下,谢侑豪的情绪越来越不稳定,几乎是到了必须靠药物才能比较安稳地睡着而不忽然惊醒的地步。
谁都不知道在他心里,那一天到底有多痛。
药物是会上瘾的,但他没有办法不依赖它们。药物成瘾是身体的习惯,却也同样是他自己对那能让自己暂时不恐惧的药,心理程度上的依赖。
PTSD、焦虑症、忧郁症……很多很多曾以为很遥远的名词忽然近了,他却再没有心思去管,那些名字代表什麽──他只想从恶梦里逃脱、从永不止境的恐惧里脱逃。
也因为如此,何芥攸在某日找了范彤等预备干部集合,语重心长地要他对干部职位可能会调动这件事做好心理准备。
「范彤,社长的位置,有一半的机率以上是你来接。」他看向范彤,又望向苏昶皓,「至於到时候副社的位置,苏昶皓学弟,你愿意接下吗?」
苏昶皓轻轻摇头,「第一,谢侑豪一定会回来。第二,如果他回不来……尽管我相信这假设不可能成立……但我要说,如果真的是这样,请容我拒绝摄影社的干部职位。」
如果没有谢侑豪,那麽他待在洵光摄影就没有任何意义。他是为了他而进来,也是因为他才努力学习关於摄影的种种,在没有他的摄影世界里,他一分都不想多待。
更何况,要在没有谢侑豪的情况下跟范彤共事,他做不到。
从头到尾,他的容忍与让步甚至是沉默,全都是因为那个人。
何芥攸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曾以为会是最有默契的团队,曾想过要如何让洵光摄影比在何芥攸手上更好,种种想望却在一夕之间,碎裂成不可能。
但这就是人生。美好不尽然存在,才是现实;意外来得措手不及,才是意外。
冲洗相片有所谓的暗房,在那里头底片才能变得清晰──可在那之中经历了多少的复杂,他人却全然不知。
谢侑豪到底经历了什麽,就如一卷未洗的底片,但若进了暗房将一切洗清,留下来的不可能会是美好,只会有让人看着就哭了、就泪眼朦胧的,痛苦。
眼看一切即将来不及,何芥攸只能忍痛把原本的干部名单调动。
那原本该传给谢侑豪的单眼传给了范彤,原先该说给谢侑豪听的种种,全都改由范彤接下。
那台单眼有些沉地握在手心,范彤却一点也不觉得开心。
──那本该是谢侑豪的东西。
他们散了、沉默了,一切或许该归咎於他们本就是因谢侑豪而勉强凑在一起的散沙。
苏昶皓退出了干部群,亦离开摄影社,也因为与范彤跟尹湘不同类组,在碰见机率小之又小的情况下,宛如从他俩的生活里蒸发。
高一时,在那次参观後他们其实还到过谢侑翔的工作室几次,但当他们当上干部後,却再也没有踏进过那里,就连谢侑翔都不曾开口邀约新社员们。
范彤依旧会喊谢侑翔大叔,可谢侑翔知道有什麽变了──到了下学期,因为种种因素,他只能选择暂时离开不再担任社师。此时此刻,散开的人又多了一个。
在范彤任内的洵光摄影不知是否感染了干部群里的晦暗,总之,人数不仅比以往要少些,也没有了社游,更别说是迎新。再加上新的干部里参杂了范彤不甚熟悉的同学们,有些事情在争吵间、疲惫之下,她全数选择放弃。
在尹湘眼里,范彤明明还说着话,却没有了灵魂。
她却从来不敢过问。
谢侑豪、过往、相本,太多的种种都在沉默间成为了禁忌,原以为沉默该是无话可说,但原来沉默其实是──不得不什麽都不说。
时间飞快向後推移,宛如在失去谢侑豪之後,无论是社团活动还是大小考试,任何生活都只是生活,过完即可。而在学测成绩放榜後,尹湘听见范彤这样告诉她:「我要回美国念书。」
美国是范彤生活最久的地方,亦是她最熟悉的环境。若飞到那里,她可以逃避所有在台湾得到的悲伤,同时间却也必须抛下在台湾的任何美好、任何联系。
虽然通讯软体非常方便,但距离跟时差是条鸿沟,终究阻隔开某些东西。
「从那天之後你去看他的次数也没几次……这一走,你不会担心?」这一走,不只是尹湘见不到她,范彤也不可能再去看谢侑豪。
虽说这是地雷问题,但尹湘知道自己必须问。
「我要担心什麽?担心他醒过来会找我?你不要开玩笑了,从那天之後,我们只能看睡着的他,根本看不到醒的他、也不敢看!」范彤说着说着又哭了,眼泪似乎从来没流乾过。
她很想他,很想那个还没发生意外之前的他。在她眼里他都是坚强的,却一下子在她面前垮下,心慌之余,她却抓不住他向阴影里陷入的脚步。
他曾说她是他捕捉的第一道光芒──他寻找的是光线底下的她,可她却与他相反──她所追逐的,却是逐渐没入黑暗里的,他益发孤凉的背影。
「范彤,你……是在美国出生的吗?」沉默地朝范彤递上卫生纸,尹湘不再绕着刚才的话题打转,转而问了一直卡在她心头上的问题。
她原以为范彤会点头,可她却错了。
「其实我也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只记得我妈跟我说过,当初我还很小的时候生了很严重的病,到国外去治疗之後就跟着我在国外的爸爸一起在美国生活,顺便在那边念书。会回台湾也是跟着我爸调回来的关系。」顿了顿,范彤又说,「我身上有一条手术留下来的疤,虽然可能是因为长大之後变得不明显,但那是我肯定我妈没说谎骗我的根据。毕竟小时候的事……我真的记不太清楚。」
思绪总是千回百转,转折的途中总会插进谢侑豪,可她总是很努力想让关於他的种种快速从脑海中挥去。深怕再多想一些,心痛的感觉又会回来。
回答完尹湘的问题後,她忽地想起开学日隔天的周末跟范栢熙的对话。
不由自主埋藏得深的疑惑冒出头,令她无法忽视。
「既然你决定了我也……就只能祝你在那边一切顺利。空的话还是可以跟我视讯,让我们知道彼此都好,好吗?」见范彤沉默,尹湘也就不再多与她聊些什麽,选择直接给予祝福。
那一天的後来,事情到底如何作结,他们都不愿再提。
即使偶尔不经意提起了谢侑豪,也都会像这样匆匆地扯开话题。有时候范彤不像今天会反驳,常常连答都不会答,就直接让对话悬在那边,最末以各自去做别的事结尾。
时光就这样过了,才发觉,那一年时光即使短却比往後精彩太多。
每一次定格都是一份死亡,於是在那一日社游,当她与他的身影被谢侑翔定格,所有的美好,便就只留在那个当下。
再多努力都追不回。
(07)
「哥,我都多大了,担心东担心西是还当我是孩子?」拉着行李,范彤看着范栢熙叮咛她东又嘱咐她西的模样,忍不住失笑。
转念她想起那一日冒起的,那悬了许久都未解的困惑。
「倒是哥,能问你之前那件事吗?」
「哪件事?」范栢熙嘴上表示不知,可心下却明白范彤想问的是什麽。
「也很久了不知道你记不记得……」范彤有些苦恼的陷入思考,想着要怎麽讲才能让范栢熙明白自己要问什麽。
──『但是哥,你什麽时候要告诉我全部?』
不好的回忆是指什麽?带给你那些回忆的人是谁?
闭上眼,范栢熙清楚忆起范彤那日与他错身时抛来的问句。
他怎麽可能忘。
张眸,他说:「你是想问开学日隔天的事吧?」
范彤用力的点头。
范栢熙一直背在身後的其中一只手此时拉到身前,掌中握着的是一帧相片与一本封面已经有诸多破损的笔记本。
「原本是想瞒你瞒到最後的,但想想也许他更希望你知道他的存在。」范栢熙将东西递给她,「这些就交给你了。」
「他?哥你说的他是谁?男生吗?」范彤小心地接过东西,边问边低头看向手里的那个相框。
上头有个陌生却熟悉的身影,还有她。
她的手有些颤,将相片的正面朝向范栢熙那边,伸手指向那抹身影,「这是谁?为什麽我会跟他合照?」
「这是你哥,也是我哥,他叫做范佑闳,也就是你手上的相框下面那本笔记本的主人。」
「为什麽我对他完全没有印象……为什麽我不知道除了你以外,我还有个哥哥?」她连声音都是颤的。
她很刻意地要范栢熙提早更多带她来机场,藉口说是有东西要买跟担心人潮过多,实际上是想问范栢熙问题──但她没想过,问题的答案,这般震撼。
「因为他也就只有见过你那一面,照片是我偷帮你们拍的,也是目前仅存的一张。你没印象是很正常的,连我都快忘记他长什麽样子了……」范栢熙说话的脸莫名掺了忧伤,「他因为某次摄影不小心失足的意外,早在你回台之前就离开人世,所以你回来才会只看到我。妈一直都怕你跟他一样,因为你跟他专注於摄影的模样,实在太像,所以才会那麽排斥你拍她。」
「说实话我猜她根本不希望你跟他一样爱拍照,她只希望你好好的。但她又不肯告诉你这件事,所以……让你误会她很在意你成绩真的很抱歉,我替妈跟你说抱歉……」
也很抱歉,明明你也是家里的一份子,却把那麽重要的存在瞒了如此久。
「他曾说过一句话:『我捕捉了你们每一刻的死亡』,我不知道你对於摄影是不是同他一样这麽想的,但却不能不认同他的话。」
范佑闳在他们身边的时间不长,可每一声快门落下,却都定格了他们曾度过的每分每秒、每一份快乐。
那些快乐跟时光全都已经逝去不会回来,不会回来的东西便是死亡了。
就如那些被烧毁不会再回来的相片。
「他的作品有很多都被妈给烧掉了,这张因为是我偷拍的所以才在我这边,至於笔记本只是刚好他借给我,而我忘了还……那里面有很多跟他摄影相关的心得和笔记,你有空可以翻翻看。虽然不能认识还活着的他,但我想从那里面你多少也能知道,他是什麽样的人。」
他带着摄影离开,范彤却即将带着摄影飞翔。
范彤在学校的事他也有耳闻,可他选择给范彤沉淀的空间,不过问,就只是让伤口慢慢地、慢慢地痊癒。
无论是多大的伤口,时间会让它一点一点不再那麽折磨。
「有空常回来看看我们,也记得看看……他。」
范彤转身朝入关处的方向走的身影顿住,可她依旧背对着范栢熙,放开行李,手举起朝他比了个「OK」的字样。
有多痛就有多想念,即便想逃却也不能否认他始终被她放在心上。
所以很久以後的那日,她才会跑向那许久未至的地方、拨通那从来没打过却始终存着的电话,找那个跟谢侑豪永远相似的人。找他领回,在她出国前的某日,苏昶皓找上她、丢给她的一卷底片。
她不晓得那里面是什麽,却也明白现在的她还没有勇气面对。
注:医疗相关叙述是经查询资料後撰写,但因不够了解所以恐仍有谬误,还请相关人士若有看见能不吝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