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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郁蒸,外间蝉鸣不断,卷帘而入的微风也带着酷热的暑气,令人心情浮躁。
孙遥歌捧住一册《诗经》在夏簟上翻来覆去,变换了好几个姿势也无法静心下来,乾脆把书一抛,来个眼不见为净。
甘遂正聚精会神与误飞进来的螳螂对峙着,每当牠把爪子伸向螳螂,螳螂便飞快回牠一螳螂拳。甘遂正面久攻不下,慢慢挪动肥大的身躯从侧面接近,然後往前一扑——螳螂立即飞开了,甘遂一张花猫脸狠狠撞上矮柜,「啪嗒」一声,上面的铜镜掉了下来,差点儿砸中牠的背。
甘遂龇牙裂嘴地瞪着螳螂,而螳螂亦不甘示弱地举起镰刀似的前臂准备迎战。
孙遥歌弯腰抓住那螳螂,走到窗边把这位不速之客扔出去。骤然失去玩伴,甘遂可不高兴了,爬上夏簟向主人抗议地叫了几声,但孙遥歌完全对牠视若无睹,迳自去捡地上的镜子。
镜子里映出一张精致无双的容颜,孙遥歌苍白的手覆上脸颊上那突兀的疤痕,无声地笑了笑。
他已经很久不曾照过镜子了。过去有段时间,他时常对着镜子盯着这张脸发呆,之後再见到,就会觉得非常恶心。
雌伏於另一个男人身下,难道不恶心吗?他也不过是御花园百花中的一朵,以色侍君,离不开那些明争暗斗、阴谋计算……这张脸是他一切恶梦的开端,可是,除了美貌,他真的没有其他东西可以凭藉。
他的人生,不过是一个笑话。
「孙常侍,阮先生来了。」宫人进来通报,语气有些迟疑,透着几分古怪。
「让他进来吧,顺便沏一壶明前龙井,准备几样伴茶小食。」孙遥歌把铜镜放回原处,随口应了一句,没有注意到对方的异样。
阮昨非掀帘而入,笑容如二月春风,「坊间有『明前茶,贵如金』之说,想不到你竟舍得以此珍品招待我。」
甘遂认得此人常给牠玩意儿,不由精神一振,在夏簟上坐直身子,可看清对方是两手空空而来後,便没趣地趴下来午睡去了。
「贵如金又如何?反正我不喜欢喝龙井。皇帝赏给我後也是一直搁着,待会你嚐过没变坏的话,就带回去慢慢品嚐吧。」
阮昨非似乎有些受宠若惊,露出孙遥歌从未见过的腼腆笑容说:「你能记得我的喜好,我真的很高兴。」
孙遥歌不自在地别过脸,别扭道:「你给甘遂捎了不少玩意,我也没什麽好东西可以答谢你的。」
阮昨非忽然问:「遥歌,倘若我说,我只想一心一意待你好,你信不信?」
孙遥歌果断摇头:「不信。」
人言不可信,人心不可依。昙花尚且有一夜芳华,但人之所思所想仅是一念一瞬,他早已不是当年梨花树上那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孙问月亦不能永远是那个在树下展开双臂哄他跳下来的温雅少年。世事茫茫,人生碌碌,多少年後蓦然回首,始知从一而终是最难能可贵。
阮昨非眼中似有淡淡的忧伤,涩声道:「我也不信。」
之後二人相对无言,丝丝缕缕的尴尬盘桓在他们之间,直到奉茶的宫人进来才打破一室静默。
甘遂也来凑热闹,爬到主人膝上把爪子伸向枱上那碟核桃,孙遥歌有心捉弄甘遂,用力抱住牠,却把核桃推远一点。被困在主人怀里的胖猫拼命伸直爪子也够不着,孙遥歌看得一阵好笑,拿了几颗核桃喂给牠。
「我听说这些时日,皇上前来探望,你都请他吃闭门羹?」
孙遥歌神情漠然:「你以为皇上喜欢我什麽?不过是一张脸皮而已。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与其让他对我生厌,倒不如留点念想吧。」
「既然皇帝的恩宠在你眼中只是耻辱,那麽失去岂不是更好?何况……何况琅琊王亦不值得你倾心相待。」
「我何尝不知道琅琊王不是真心待我?但要对付三哥和姑母,我就得倚仗他。」
阮昨非忽然压低声音道:「舒婕妤小产,吴淑妃涉嫌谋害皇裔被禁足,这事你知道吗?」
「嗯。」孙遥歌点头应了一声,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眼底却有复杂难辨的情绪:「舒婕妤这孩子怀得巧合,没得蹊跷。吴淑妃与姑母旗鼓相当多年,可惜始终没那个运,在最後关头被姑母反将一军。」
「你觉得舒婕妤真的有孕吗?」
「应该是真的,不过我姑母有的是方法令她这胎生不下来。」
「喵呜!」
甘遂突地挣脱主人的怀抱,对着珠帘发出怒叫,身子弓着,全身猫毛竖起,完全是一副戒备的姿态。
「甘遂你怎麽了?」
孙遥歌过去抱起甘遂,往珠帘那边望了一眼,便着魔似的呆在原地,眼中写满了难以置信。
一只手轻轻掀开珠帘,无名指与尾指戴象牙护甲套,肤如白玉般细腻光洁。帘珠互相碰撞,发出杂乱无章的撞击声。那双他熟悉的桃眸半隐在帘後,像是夜雾云海中的星子。
孙遥歌有一种错觉,好像一切风风雨雨不过大梦一场,一觉醒来,窗外阳光灿烂,春花明媚,他与这个人依旧相依相伴,没有阴谋,没有仇恨,岁月祥和静好。
可是,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他生命中无忧的时光早已在岁月的长河中灰飞烟灭,孙问月算计了他,他亦谋害过孙问月,谁也无法回到从前。
他抱着甘遂坐在夏簟上,看向阮昨非,面容平静如水,连声音也没有半点波澜:「原来你们是一伙的。」
「是。」阮昨非默不作声,回答他的是孙问月。
「三哥设计引琅琊王入局,那麽勾结太平道、谋害朝廷命官等罪名,琅琊王是坐实了吧?」
「琅琊王已被皇上下旨逐出帝京。没有一个皇帝可以忍受有人在他眼皮下结党营私,即使那个人是他的亲儿子。」
「既然琅琊王已经被定罪,那麽太平道亦必然会受到牵连。」孙遥歌的目光依然停留在阮昨非身上,「你曾告诉我,现在的太平道是你义父的心血,他於你有再造之恩。如果你没有骗我,为什麽你会勾结外人让他苦心经营的成果付诸东流?」
「正因为太平道是我义父的心血,所以我得除去教中的痈疽!太平道里,活在旧梦中,无视民心向背,有心兴风作浪的人太多,我不能让这些人把太平道带上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