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2008年11月28日
你背着乐器拿起放在门边的伞,低低地说着讨厌下雨天,就像在说自己讨厌面里面的豆芽菜一样。我轻蹬着椅子,让自己的身体稍微离开电脑桌,对着在玄关穿着勉强称得上防水靴子的你,自然的说出像是「那把豆芽菜挑给我吧」一样的话。
「台北的冬天就是这样,又湿又冷。」
「烦。」
你常说你讨厌台北。
从高三就离开云林到台北念书的你,到现在已长达八年的时间,你却始终无法适应这里的冬天;就像你努力了很久,最终还是无法喜欢上豆芽菜一样。但我却喜欢这里,不论是新颖的文化气息或是繁荣景象,都让我宁可活得像个流浪汉一样,也要死皮赖脸的留在台北。
最初我以哄骗孩子的方式,将豆芽菜切碎藏在你喜欢的狮子头里,企图让它取代荸荠的口感,却在第一口就被你皱着鼻头发现。像极了游戏才开始就被低等魔物惨虐一样,这种屈辱感使得以营养均衡为目的起因,变成一场不明所以,所谓男子汉的意气之争。
你虽总以再做豆芽菜料理就要我搬出去作为威胁,但我仍恶趣味的不愿放弃。这场失去初衷的战局,最後因为层出不穷的豆芽菜食安危机才总算告终。直到现在,我仍记得你得意地将刻意买的报纸丢到我面前,眯起眼睛挂着「我早就说过豆芽菜很恶心」的表情。
不清楚这几年,在你的身上发生过什麽事,使你变得判若两人。又或许事情很单纯,就只是我们都已经长大,不再是过去白目的高中生。我紧抓着你残留下的这种微小且固执的偏食症,来安抚我从你身上所感受到的陌生,好让我知道,你还是当初那个在补习班里吃饭超罗唆的王延安。
我想起第一次在补习班里跟你说话时也是这样的。
你彷佛在进行什麽神圣的仪式,小心且确实的夹起面里的豆芽菜,然後嫌恶的将它一根根丢到免洗碗的盖子上。
「你不吃豆芽菜啊?」这好像是我对你说的第一句话。
你皱着眉转过头看着我好一阵子,确认完我是一个值得说话的对象後,才缓缓的点了点头,并且小声的咒骂着面店老板。而我只是笑着拿起筷子往你丢豆芽菜的盖子里夹着「你一定是新来的,那家面店的欧吉桑常常忘了客人要加什麽或不加什麽」。当时,你疑惑的问我为什麽敢吃陌生人不要的饭菜时,我只是瘪瘪嘴的表示农夫种田很辛苦,不要浪费食物。
「豆芽菜是机器种的。」你不屑地说着,然後把豆芽菜直接丢进我的便当盒里,这好像是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之後好长一段时间,我们总会在补习班上课前,相约在附近吃饭。当时为了配合你的龟毛的饮食习惯,再加上你怕遇到耳背的老板,使我们得连续吃上同一间店好几个礼拜。当朋友问起我为什麽不放生你,乾脆让你自己去吃饭时,我支吾了好久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现在回想起来,我才知道那个理由大概是独占欲吧。
因为平常总对他人表现一副跩样的你,当发现饭菜里有讨厌的东西後,立刻变身为碎念星人的样子,真希望这辈子只有我才能看得到。
「不喜欢一个东西的时候,可以说出千百个讨厌的理由。」
我已经不记得当时你究竟说了什麽讨厌下雨和豆芽菜的理由,但当我询问起这麽讨厌台北,为什麽不乾脆搬回云林时,那瞬间夹杂着悲伤与羞愤的眼神,却烙印在我的胸口里,每随着心脏的跳动而泛起微微的阵痛。
偶尔,你会应我的邀约一起看展览。有次,你跟在我身後看我忙着用相机与笔记本,记录着任何有机会能成为题材的事物时,直接拿过那本笔记本随意翻看着。
才没翻了几页,你便皱着眉指着里面各种诡异符号,与只有我本人才看得懂的字迹,纳闷的问着这些到底是什麽?我只是脱下渔夫帽,拨了拨被压坏的自然卷头发,神秘地眨了眨眼。
「以免被人偷了我的创作点子。」
「你是指你那些三流小说?」
你常用「三流小说」来称呼我的作品,但却在我被出版社屡屡退稿,厌世的趴在电脑桌前时,默默递上瓶冰透的啤酒,而後不发一语地坐在电脑桌旁的沙发上,听着我愤世忌俗从抱怨出版社、到社会、政府、甚至是整个星球。
「欸,王延安,你知道太阳有一天会毁灭吧?我觉得担心那些的人都好乐观,对我而言现在就是世界末日啦。」
「那你真的就是到死前都是三流小说家。」
高中时知道太阳有一天会毁灭,我坐在教室里往窗外看着此时还挂在天空上的发亮球体,完全没有办法理解这件事情。对於太阳的存在,人类早已习以为常,而日蚀等天文现象也从传统视为恶兆的迷信中破除。我固执的说着,那些已经被科学解释的自然现象,杀死了所有浪漫。如果太阳毁灭也是一种迷信,肯定有天也会被更进步的科学给推翻。
「对啊,圣诞老人也是真的。」
你总在我悠游在幻想世界时,嘲讽的将我强制登出。而我只是倔强的强调广阔的想像力是成为伟大作家的要素。当然,相信圣诞老人、魔戒里哈比人与精灵是真实存在的,是男人的浪漫。
种种的一切,使我一直以来都相信你是理性的,所以才没能预料那次的争吵会使你从我身旁彻底消失,就像我从来没想过,太阳有一天会毁灭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