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一个人永远不会失去历史！」
麦尔博士高声说，让他的声音在红木与金饰之间回荡。突然间他转了一个方向，像是一人分饰两角，用自己的右半边来和左半边对话。
「一个国家会失去历史、民族会失去历史。有人会说，人怎麽可能不失去历史？」
右半边的麦尔博士压低声音，语速变得快而含糊，像是暗巷里自言自语的酒鬼。
「这里有人还生活在奥匈帝国吗？国王的马车明天要出来游行吗──没错！」
左半边的麦尔博士又挺起胸膛，放大了音量。
「没错，现在你在维也纳的街上可以点一碗匈牙利牛肉汤，左手边放一罐可口可乐，右手边还放一份麻婆豆腐。没有什麽还和当初一样。哈布斯堡的前几代，有人知道什麽是『餐厅』吗？Restaurant？」
麦尔博士用正面问艾德温，艾德温带着歉意的微笑摇摇头，这位管家看来是多麽遗憾。
「1765年！没错，就是你们来的那个地方，在法国，拿破仑还没出现，就有一位Boulanger先生开启了餐厅的历史。啊，你听过这件事了，我的英国朋友。我看得出来。告诉我你的版本。」
管家从善如流。
「当时这个字拿来指Boulanger的浓汤，意思是能使人恢复精力，接着在法国大革命之後──」
「不、不、不！」右半边的麦尔博士暴躁大喊，接着左半边温婉圆滑地引导这位年轻管家：「我们现在不是历史课，这是场朋友的对谈。我们来谈谈野禽和牛羊肉，还有我们的美食家律师，他定义了餐厅。」
正事前的闲话家常，小黑没在听。
他飘到窗边，望着下方的维也纳街景。
他知道艾德温用眼角偷瞄这边，但他不想管了。
斜对街就是壮丽的城堡剧院，向着市政厅广场的方向过去，一路直览优美静白的维也纳大学和沃蒂夫教堂的新歌德式白砂岩尖塔。
白色，几乎就是维也纳的颜色，充满生命力与秩序感的白色，和巴黎忧郁的苍白完全不同。
另一个方向坐落着人民公园，那是霍夫堡皇宫的一部份，成片设计精美而古典的园景後方是自然史博物馆。
白色、博物馆和艺术展场的城市，古典与现代交融的文化国度。
这里的美能从空气中感受到，能在音乐中听到，却难以用文字来形容。彷佛文字在这里所居的时间不长，这些文化底蕴在文字里沉睡之深，甚至从这一带的文学作品中都无法看出。
「──」
是的，他记得他看过。
小黑皱起眉，再度思考起来。
就像前面对艾德温说的，他已经很确定自己除了和同学去过日本之外，没有其他的出国经验。
但他却接触了不少相关的东西。他有相当的英语与法语程度，当麦尔博士对艾德温展露那一口浓浓德语腔的英语时，他也能听懂，不过德语的部分就只有能分辨一些简单单词的程度……
他是从哥哥那边接触到这些资讯的吗？
哥哥离家後并不是直接出国，离开台湾前两人都有联络，那麽离开後呢？
或者，他只是拚了命想追上哥哥的脚步……可是，他却想不起来哥哥的脚步踏过哪里、现在又去了何方。
自己的事呢？
艾德温判断他大概十几岁，小黑自己想不起来。不过，艾德温也和他聊到过亚洲人的样貌看来比较不显老，或许他的年纪应该更大一些？
他又是什麽时候、什麽状况下和同学一起出国的？
「……」
回过神来，麦尔博士已经不知去向，艾德温修长的双腿交叉在侧边精雕的牛皮沙发上，窗外晴朗的高地日光让那头金发周围散开一片多彩柔雾，灰蓝双眸则是寒凉的秋季天空，那天空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瞧。
「博士出去接电话。」艾德温对他解释，流动的灰白云影让室内在瞬间带过一道深蓝，那副天空也是。
小黑没说什麽，只是静静地又回到他跟前，在他身边的扶手上坐下。
无语。
艾德温难得露出了疲态，上半身前倾着，双肘撑在膝上，指尖撑在额际，紧闭的眼睑下方带出一片阴影，光华流过他的鼻尖、唇侧与下颔，暗处有着橄榄一般的色泽，像一道精致的美食。
查觉到小黑的心情好了起来，艾德温抬起头，对上幽灵带笑的双眼。
小黑微微偏着头，伸出一指滑过他的下颔，接着又後倾了些，两手比成观景窗，从中间打量着艾德温的脸。
「你好像老了。」
艾德温挑祧眉。「那我看起来比较像合格管家了吗？」
「好好睡一觉以後，可能会比较像。」
「这麽惨烈，看来我该检讨──……小黑？」
小黑倾身抱住了他。
说不上来是什麽样的感觉，理应是没有触感、没有温度，却又像他们之前的每次接触一样，艾德温知道有些什麽环抱着他，也许是某种情绪，也许是某种情感。
刹那间一室的黑暗又回到他的记忆之中，破损僵硬的窗帘结了小小的冰晶，冻结了塑胶的异味和床上的腐臭，那股臭味渗进他的头发，离开之後的好一阵子他都洗不掉。
他张开嘴，以为自己想说些什麽，泪水模糊中突然意识到那是一记无声的哭喊，撕心裂肺般从胸臆直上，用焚烧来审判他幼小的记忆的灵魂。
这时门把突然转动，他赶紧掏出手帕按去不应存在这个空间的情绪，幽灵的拥抱退将一边，却没有离他远去。
「我的朋友，史密斯先生，我带来一些有趣的消息，你一定会感兴趣。」
麦尔博士一脸精明而神秘的笑，脸边的笑纹深深堆积出他个人的笑容历史。
「首先呢，我们的朋友坎特伯里先生说得没错。在我们每天经手的这麽多数字当中，确实有这样几个名字出现，但是很可惜，分行的好朋友麦尔博士恐怕无法提供进一步帮助。」
博士换上同情的笑容。
艾德温并没有露出失望的样子，而是用笑容表达了同等的遗憾。
博士的眼神流露出赞许，无比自然地放下了一个文件夹，往艾德温的方向推去，态度大方到任何人看了都只会觉得这是个不须在意的小动作。
「但是呢，我们的另一位朋友恰好有些故事可以分享。这位朋友我也是刚刚才正好联系上，事实上是他联络我的。啊，我们的管家朋友埃尔文‧莱特先生真是会挑时机，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