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贺里虽然位处偏僻,不是什麽名城大市,但因为盛产鸟铳兼且有部分男丁担当佣兵,所以规模比一般村落都要庞大。若是要比较对鸟铳的制造和应用,杂贺众比起主张引入西方技术的织田军是更为优胜。
杂贺众不论男女都是佛教信徒,近十年来杂贺里的兴起让他们的生活有很大的改善,於是便同心协力在村内建造一尊石佛,祈求佛祖能永远保佑杂贺里能永远平静快乐。
但是石佛终究是一尊雕像。
它不会动,不会说话,仅端坐在这儿,目无表情地看着眼底下的一切。
——仅仅是坐着、看着,并没有拯救任何将生命托付给它的信徒。
「光秀大人,现在杂贺里内剩下的大多是妇孺,我们……」与光秀封锁南门的秀满这才第一次上战场,对信长这种灭绝式的手段实在觉得不忍。
光秀似乎有一阵静默,看着天边的远处似乎在沈思什麽,然後才淡淡地开口:「继续封锁南门,信长大人的命令是斩草除根,一个不留,要是有谁逃出来的,杀无赦!」
在这时候,东门和北门也应该被胜家、利家封锁了,剩下来只需要佐久间信盛的部队也成功封锁西门,那麽连他在内的四位将领就会同时下令放火,将这儿烧成灰烬,然後各人紧守岗位,不让杂贺众逃出来,那麽这场战争就会完结。
唯一令人担心的,就是杂贺众的头目杂贺孙市由开战到现在也没有消息。
作为族中首领,孙市是不会背弃族人逃之夭夭的。他现在必定是在一个隐蔽的角落找机会狙击信长,不过信长本身不是弱手,又有浓姬、兰丸护在身边,孙市也不是这麽容易得手的。
秀满再没有多说什麽,虽然他不明白光秀在想什麽,但是他知道光秀自身一定有很多他不明白的隐衷和烦恼,而且他察觉到自从那次宴会後,信长和光秀的关系和相处的态度都似乎有些微妙的变化。
至少在那之前,光秀是不会执行这种残酷不仁的命令的。
明智军,不是不杀无辜百姓的吗?为什麽对这次杂贺征伐,光秀大人会放弃一贯的坚持?
织田信长,真的值得光秀大人为他如此?
「光秀大人,为什麽到现在也没有收到佐久间大人的消息?」
光秀、利家、胜家、信盛分别封锁杂贺里所有出口,以狼烟为信号,通知其他人已完成任务。利家和胜家早已放出狼烟表示完成,而光秀也在不久以前发放狼烟,现在就只有信盛一人没有消息。
听到利三的话,光秀很快打起精神,果断地道:「说不定信盛那边遇上什麽人阻挠……嗯,这样吧,我先带五十人观察情况,利三你们先代替我继续封锁这儿,假如看到狼烟就立即放火,若是情况对我方不妙的,我会立即派人通知你们再增调人手去支援我。」
其实随便派一个手下去观察情况也可以的,根本不必光秀亲自带兵去支援,可是光秀欲立即结束这场战事的心态让光秀无法在原地待下去。
亲自领兵向西门驰去,途中野草丛生,草长至少及腰,有半人高,光秀心中一动,抬起一手命令手下停下。
「什麽人在那儿!」
前方不远处的草丛长草摇动,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人似乎自知无法逃过众人的追捕,主动拨开长草走出来,身上大大小小尚未止血的伤口可证明他是经过一番苦斗才能逃出来,手中握住的武器仅是一把只剩下半截的武士刀。
光秀在心里叹一口气,也不明白自己会变得如此多疑和敏锐,是因为要将这里每一个人置之死地的使命感使然吗?抑或是他变得残忍,教他每走一步都变得小心翼翼,务求令每一个敌人都逃不出他的掌心?
决然中似乎还有一点迷茫。
中年人落到如斯境地早有赴死的决心,但亦不忘打量一下四周,看看有没有方法能多找几个敌兵为他陪葬,最好就能干掉发号施令的那个人。
他终究是一个佣兵,即使身上多处受创也毫不影响他的速度,令有所戒备的众人也有些措手不及,转眼就被他伤了几人,就不知道会不会危及性命。
光秀朝他的方向发了一枪,但子弹仅仅擦过中年人的颈侧,打中他身後的草丛。
别人还以为光秀情急下没能打中中年人的要害,直到看到草丛那边溅有鲜红的血液,这才明白从头到尾,光秀的目标也是躲在草丛里找机会逃走的那人。
「勇千代!」中年人一惊,直直向奔向草丛里,不断念着勇千代这个名字,不久便发出如野兽般的哭喊声。
「光秀大人,这……」
光秀难过地别过脸,轻声向手下吩咐:「给他一个痛快吧。第一小队跟我往西门,其他人留在这儿照顾伤患,并在附近搜索一下有没有逃出来的杂贺众,如有发现,即杀!然後……好好的安葬他们……」
刚才,他杀了一个为儿子不惜牺牲性命的父亲,还有一个被迫舍弃父亲逃活的儿子。
他没法为他们做什麽,只能令他们死得痛快一点,以及死後能够得到妥善的处理。
「是。」
彷佛能感受光秀情绪的波动,他跨下的坐骑不安地动了一动,光秀抚着牠的颈项安抚牠,然後一声厉叱带领下属继续前去西门支援信盛。
到达後发觉信盛竟然没能占到上风,反观杂贺众一方气势如虹,把信盛的人马都给包围了,而且信盛胸膛和手臂都有几道严重的刀伤,看来已经是强弩之末。
光秀召来一名手下,低声道:「叫道三调动百五人过来。」接着身先士卒冲到信盛身边去,将围在他身边的几个小兵都给干掉,由於他们人数不多,所以杂贺众也没有人留意到信盛有援军到来。
信盛多次派兵向光秀等人求援,可是一一被杂贺众截去,想不到光秀竟然会带兵来营救,心里也是高兴,这样封锁西门的任务也不会失败了,可是蓦地想起在西门带领杂贺众的是什麽人,信盛脸上的笑容很快就淡去。
他有些艰难地道:「光秀大人……你知道是谁在这儿带领杂贺众抵抗我们吗?」
「谁?是杂贺孙市吗?」心里虽然觉得不大可能,可是跟杂贺众几名猛将交过手後,除了孙市,光秀实在想不到杂贺里还有什麽人令信盛弄得如此焦头烂额。
信盛摇头,环顾一下四周,指着一个提刀斩杀己方士兵的绿衣少女。
绿衣飞扬,红发耀眼,手执长刀毫不拖泥带水,银光一闪即教敌将授首,在鲜血淋漓的战场里犹如一朵出水芙蓉般清丽可人。
光秀心中一窒,「怎会是她?」
信盛苦笑:「光秀大人,虎父无犬女。」当初听得那少女的身份他也是不敢相信,可是她所使的刀法还有光秀的这刻的反应,事实是很明显的。
光秀下马跑到少女面前,挡住她看似势不可挡的一刀,在她手底下将两个小兵的性命救回来。
「玉子,你这是在干什麽!」这个带领杂贺众作抵抗的少女,正是他家那位喜欢到外修行的女儿。
玉子看到出手对付她的人竟是她最敬爱的父亲,不由气上心头,「父亲,这个问题应该是我问你才对,明智军不是不杀无辜的人吗?这儿大多是妇孺,为什麽父亲你要赶尽杀绝?」
这算是劳什子的战争?这根本就是屠杀!而她的父亲就是其中一个无情的刽子手!
「这些事不到你理,你现在给我立即离开这儿!」图穷匕现,玉子所问的问题,全都是他对自己的疑问,心里最隐蔽的一角忽然被除去所有掩护,将心中的狼狈都给曝露在日光下。
「父亲你昔日在伊势长岛的那份坚持和傲气去了哪儿?你就甘心当织田信长的一条狗?」玉子愈想愈气,说话也是口不择言,眼眶里凝着教人不能忽视的泪珠。
「信长大人的路,就是我应该要坚持的。」玉子的话,每一句话都令他没有反驳的余地,心里惶然的他,这时只能搬出信长做他的挡箭牌,他才能觉得安心。
只是心里竟莫名其妙有种出卖自己的感觉。
难道说,要跟随信长,就必先要放弃自我?
「父亲,阿孙说过即使执行命令的人是秀吉,也不会是你,你令我们都失望了。」玉子口中的「阿孙」应该就是指孙市,光秀心想两人的关系似乎不错,只是不知道他们是如何结识的。
玉子闪身去到光秀身後正要往他的背部一刺,手下留有三分余力,始终是她的父亲,伤他其实并非自己所愿,但为了杂贺里内生还的老弱妇孺,她必须要令光秀和信盛退兵,为杂贺众打开一个逃生的缺口。
可是光秀早已猜到她的想法,两手握紧灵剑布都御魂,穿过右腋刺入玉子的小腹,玉子一时之间拿不稳长刀,混乱间削断了光秀的发绳,父亲散落在两肩的青丝,令她恍惚间好像看到昔日在稻叶山城倚窗轻笑的父亲。
那样的笑容,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的父亲,总是有很多哀愁。为什麽那样温柔的父亲……会与她渐行渐远?
父亲……
光秀拉住玉子的手腕令伤重昏迷的她不致摔在地上,这时明智军的援军也刚好赶到。失去玉子的辅助,余下的杂贺众很快就被打败,最後一个可以逃走的出口也被他们织田军所封锁。
亲自为信盛包紮伤口并将他和玉子安顿好後,光秀向他的副将说道:「可以放狼烟了,火计部队准备好了吗?」
「大人,已经准备好了,只差你的命令。」
光秀看着那些仍在努力冲开封锁的杂贺众,一时间竟然忘了发命令,只是怔然的看着声嘶力竭仍想冲出来的他们,令信盛的副将只能在旁乾着急。
「光秀,都已经来到这步,你不是现在才告诉我你办不到吧?」
「信长大人。」光秀看到信长,眼里即时浮上一层水雾,有种要扑到他怀里大哭的冲动。
没有轻言的安慰和鼓励,这刻信长只是将事实直接道出:「你的慈祥,只会延长他们的痛苦。」
光秀五指陷入黑发里,良久才无力地道:「火计队,行动吧!」
小小的火苗慢慢吞噬整个杂贺里,闪烁不定的火光彷佛是杂贺众绝望的泪眼,痛苦的哭叫声声凄厉,光秀掩住双耳,企图忽略这些悲哀的声音。
他忽然间想起很多年前浅井长政自焚於小谷城的情景,亦想起市姬哀伤的神情,他不禁在心里提出相同的疑问。
这样,真的可以得到幸福吗?
所谓的太平盛世,是要用多少的眼泪和血肉换来?
信长捉紧光秀双手,逼他聆听杂贺众绝望的哭叫声,如恶魔般在他耳边轻喃道:「这样,我们都逃不掉了。」
他知道光秀是明白的,光秀会痛,然而光秀不会後悔,为了他,光秀一定会化身为地狱的修罗。
罪孽,他们一起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