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特别的孩子。鸠山由希打从懂事以来,就隐约知道自己跟别人不太一样。
与生俱来一张总被评论为女孩子气的容貌还不要紧,偏偏自小开始他的喜好与兴趣也像女孩子一般──说明白点,他无法理解为什麽男生老是喜欢吵吵闹闹,即使大热天也要在外头打球竞赛什麽的,他不爱那种挥汗如雨、汗水淋漓的感觉,与其在大太阳下奔跑,他宁可乖乖待在教室里头听老师讲述乏味的课程。
体育一向非他的强项,因为如此、搭上太过秀气的气质外貌及不够外放的性格,他与班上的男生显得格格不入。
然而这绝非意味他和女生就比较要好。
女孩子们嫌他长得太漂亮、太娘娘腔,明明穿着男生制服却可以比在场所有女性同胞抢眼,家政课程煮出来的东西较她们弄的好吃、裁缝车踩得比她们顺脚,某次戏剧课中公主的扮相,根本没有人认得出来他是带把的男生。
以致於上厕所时走入男厕,会被投以异样的眼光、某些小混混甚至还曾威胁他要「验明正身」,讲到性别等相关话题时三不五时被拿来冷潮热讽一番。
他已经习惯了,渐渐学会处变不惊。不过没能说出来的是──他发现自己似乎也对男生比较有「性趣」。
惊觉这点之际他顿感晴天霹雳、以为自己终於真的开始「不正常」了,逃避了好几天後他战战兢兢地利用网路搜寻各方资讯,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逐渐接受这样的自己。
但他决定隐藏起这项秘密。
如此男不男、女不女的样子,家人看到都难免念上几句,唯有奶奶没有反对──「不管怎样,都是我的孙子。多个孙女也不错呀……」她总是慈祥地笑着,在大家抨击鸠山由希、见他面露沮丧模样之时如此安慰他。
从小他就很喜欢这位疼爱自己的奶奶,常常跑回老家找她,直到慢慢进入青春期、或可说叛逆时期才逐渐减少回去的次数,没想到之後再度前往探望奶奶之际,他发现……奶奶已经出现退化的迹象。
不记得「女性化」的他。她记忆中的自己还停留在小孩子的模样,是男孩时的打扮。
但始终不变的是同样仁慈的笑颜,总会趁四周无人偷偷塞给他一枚百元硬币──「拿去买你喜欢吃的东西,不要告诉其他人。」他还记得那时硬币握在手中的重量质感,以及奶奶掌心的温度。
对於奶奶不再记得他、鸠山由希深深有种被背叛的感觉,慢慢的去探视她的次数更少了。
後来听说她被送到疗养院,而他觉得这只是因为家人压根不想耗费心神照顾退化後的奶奶。
此段期间鸠山由希对家人有点不谅解,但他更无法原谅同样逃避现实的自己,然後没让这种复杂的情绪纠结太久、他们就接到了警方的通知,一开始大家还以为是恶作剧电话。
※
从养护院偷溜出门的奶奶游荡在街上,缠着一位陌生人、要递给他一枚硬币,对方吓一跳、大力推开她,不过奶奶仍不死心地追上去,双方拉扯之际、年轻的这方力道没控制好、再度推了老人家一把,这一次造成了无法挽回的遗憾。
警方整理目击证人的说法後,统整出事情经过。
陌生人觉得自己很无辜,然而伤害已经形成,鸠山家看到对方一脸悔意的模样,倒也没积极再要求更多的赔偿或刑事责任,一切交由法律定夺;针对养护院的管理不周导致住民走失的情况,他们也无意深究。
非自然死亡的过程走上了解剖的程序,原先鸠山家坚决反对解剖遗体,直到後来有位警官建议他们可以一并接受「遗体修补」,於是在大家都懵懂的情况下、鸠山由希的父亲签下了同意书。
漫长的等待过程中,或许是为了抒发内心的压力,鸠山由希无意间成了被集中攻击的箭靶。
「都是你啦!」不知由谁先开口:「如果不是因为要找你,她也不会擅自跑出去!」
听说奶奶当时抓到人便直喊着「由希、由希」。
「她最疼你了,也不见你去看过她几次。」一有人打前锋後,陆续有人跟着开炮。
你们这些人又去探望过她几次?鸠山由希忍不住在心里吐槽。
接着心一拧──因为深知这群人并没讲错。
奶奶生前慈祥的样子、和瞒着大家偷偷给他零用钱的举动历历在目,他觉得自己的眼睛逐渐看不清前方、迅速累积泪水。
而倔强的他不愿意让大家看见这副模样,一言不发地走到一旁无人的角落。
内心的悔恨持续,煎熬着却又莫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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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过後,直到一道声音在自己後上方响起。
「男生不可以哭喔。」这麽说道。
这太不公平了吧,男生也有情绪反应呀、何况他没有哭!「那女生就可以吗?」忍不住反驳。鸠山由希转过头,怒瞪着对方。
「女孩子可以哭,不过,也要学会坚强。」淡淡的笑容挂在嘴角。
那一瞬间,他觉得眼前这个人……很温柔。即使感觉上有点冷,却很温暖。他始终记得那个时候他的笑容。
鸠山由希不由得一愣,被那记浅浅的微笑迷惑。
不知道自己引起什麽波澜的始作俑者似乎不打算久留,「对了,」离开前他将某样物品交给鸠山由希,「这是握在她手中的东西。」
低头看着手掌心上的那个……一枚百元硬币,「这是……?」
「放在这里。」这名看似冷淡的男子抬起手、将掌心朝上,摊开後再握住,「紧紧的。」由於生前的力道加上死後僵硬,导致硬币还完好地握在原处,没有因各次外力搬移而掉落。
「这是要给你的吧,『由希』。」他有听到传闻,知道此名死者生前所惦念的人。
鸠山由希死盯着手中的那枚百元硬币,脑中浮现出奶奶四处游走、寻找他的画面。
终於,眼泪不由自主地滑落,在此名男子面前。
「奶奶……」感觉手上那股沉甸甸的重量,鸠山由希视线不禁模糊,哽咽。
「好好跟她道别吧。」男子微微点头,提醒他,然後悄悄离去。
「奶奶──」他冲进男子方才离开的房间、直奔她身旁,「我来看你了、由希在这里,你不要死啊!」那副面容像睡着了一般,彷佛下一秒就会再睁开眼睛、露出亲切的笑容唤着自己的名字,「奶奶、奶奶、奶奶──」
此刻她的身上完全探不出解剖过的痕迹。
完全是记忆中奶奶的模样。
如果她可以回应,鸠山由希想再跟她说一次对不起──对不起,当初让她这麽寂寞、让她在没有家人的地方生活,最後还让她孤零零的死去。
如果她听得见,他想再跟她说一次谢谢──谢谢她始终包容自己的任性、给予他无私的疼爱,直到最後还惦念着他。
在警方相关人员离开後,室内只剩下他们这家人,以及压抑着的细微啜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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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奶奶那张犹如熟睡般安详的脸孔,鸠山由希紧握手中的那枚硬币,他觉得……交织着错愕、後悔以及悲恸的种种负面情绪,似乎在无形中被抚平了一些,得到了些许慰藉。
宣泄过後,待心情稍微平复,他开始转动脑子思考,知道这是谁的功劳。
事後他抓着工作人员问道:「那法医是谁?叫什麽名字?」
「你说摩砂吗?他不是法医喔,他是遗体化妆师。」原先不知道鸠山由希在问谁,但听完他描述「很高、蛮帅的」之形容词,立即会意过来。
那是什麽?鸠山由希第一次听见这个字汇,後来他去搜寻相关资讯──遗体化妆师,抚慰了遗族的悲伤,而他亲自感受到那股能量。
他想起那张帅气的脸庞、和那抹淡淡的笑容──看似冷漠疏离的他,没有把应当成证物的硬币交给警方,而是私下拿给自己。
抚慰人家的悲伤,那他应该有颗温暖的心吧。鸠山由希如此认为。
他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了前进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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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毕业後,鸠山由希觉得自己已经完成人生的一个大阶段,往後他要按照自己的意愿活下去,不再处处顾虑旁人的眼光。
他试着和家人沟通、花了很长一段时间让他们了解──比起当父母的「儿子」,他更想用「女儿」的身分生活,并向他们强调除了敏感的性别认同之外,其余的地方他和一般人没有什麽不同。而家人虽然没欣然接受自己的改变,但相较於一开始的不谅解和排斥,後期他们所表现出来的反应至少算有进步了。
鸠山由希开始作女孩子的装扮,接着找寻资源、积极去接触遗体修补和化妆的领域,并着手学习。
待自认为技术已达一定程度、且似乎遇上瓶颈之後,他更厚着脸皮跑到警视厅去毛遂自荐──他不讳言地坦诚是因为摩砂才投入这项工作,表示想跟在他身边学习更进一步的技能与累积经验。
原本以为会被打回票或吃闭门羹,没想到对方只用别有含意的眼神瞥了他几眼、匆匆问道:「摩砂那家伙出国留学了,现在这边刚好缺人,看『你』要不要边工作边等他回来?」接着像是要鸠山由希马上给答案似的无声催促。
只要有任何机会,鸠山由希都不愿放弃。他想也不想便点头同意。
之後他才间接得知摩砂「留学」背後的故事。
起初鸠山由希不知道自己是在讶异摩砂有个同性恋人、抑或惊讶他的恋人的死亡方式。
不顾反对、硬是从後藤警部那里要来案件纪录相片,看到修补前後神崎实加的照片,他由衷感到一股强烈的冲击。
接触了相同领域後方才明白个中修补的难度技巧,相较下鸠山由希完全体会到自己能力的不足──从此之後他将照片档案设成电脑萤幕保护桌面,只要一看到就会被提醒着彼此实力悬殊的事实。
他对摩砂的执着已是公开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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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尔忙碌之余他会忍不住责怪当时将他扔入火坑的後藤警部、都不再找个帮手来解决人力的缺口,而对方则老爱讲自己一开始用美女的外貌欺骗他,真正接触後才知道他的真实性别和火爆的个性。
然而不管再怎麽斗嘴,他们清楚双方拥有一个共同的目标──等待摩砂晴实的归来,再度加入这个团队。
鸠山由希清楚记得他那时说过的话和温暖的神情,他希望自己能和摩砂晴实一样、拥有带给别人从伤痛中复原的能量,且实力上有朝一日可以和他并驾齐驱。一直以来他都这麽自我期许且期待再见他一面,相信那一天必定会来临。
到时候他想跟他说「谢谢」,幸好当时遇见了他、因为他那一席话和贴心的举动,伴着自己走过丧亲的伤痛,他希望摩砂晴实也能走出恋人逝世的悲伤。
他在忙碌的生活中衷心盼望和摩砂晴实成为同事的日子早一点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