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想过从外面寄信给她。可邮件审查是很严格的,根本不能写甚麽奇怪的内容,更不能表明自己的身分。
下班後以探监的名义来见她呢?
从小春那儿得到的情报,她从来没有访客,可以想见即使有人来申请探监,她也很可能拒绝会面。更关键是,他还没有向她当面告白的心理准备。
彻夜未眠,他终於把信写完了。打从中学作文比赛之後就再没这麽费力写过一篇文章。第二天上班前他先去找小春,把信交给他。
「那个楼长………你有把握说服她吗?」
「试试罗。你别看那肥婆长得像摔角选手,其实人挺不错。」
虽然只是一封信,对他来说彷佛如临大敌,像射出的子弹似的,带着某种觉悟。
第六天,「7989」依然没出现。
操场上起了骚动,他回过神来,原来今天有人出狱,狱友们纷纷聚集道喜。献花的献花,拥抱的拥抱,还有人送上亲手缝制的洋装。不久,几个女人相拥而泣。
服刑期满的是一位中年妇女。虽然从长城上的岗哨望去,距离稍远,还是能看清那黑白参差的发色与慈祥的神态。
他记得当初刚调来当狱警时,就见过那个妇人,不晓得之前待了多久,有没有家人来迎接,也不知道她今後的人生将何去何从。他心中默默祝福她。
忽然,从建筑物里撞出一座「铁塔」───是那个楼长。楼长一脸严肃走向那群女人,众人纷纷闪避,唯恐闪得太慢会被她撞飞。
楼长来到出狱的妇人面前,原本紧绷的脸顿时垮了,泪珠顺着两颊肥肉滚滚而下。她紧紧拥住那妇人,周围人群都跟着哭了,都上前拥抱。楼长张开大手,把四、五个女人统统抱在怀里。虽然距离尚远,还能听见众人的哭声。
「一定要幸福喔!」
「我们会想你的!有空要回来看我们………」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们的,没有你们我怎能撑到今天。」
「2411,千万不要再回来!」
「保重了,琪姊,谢谢你这麽多年来的照顾………小蓉你要多吃点,别喝太多糖水……友恒,你要记得去收咖啡渣,别老是忘了;视听室那边就拜托你们了。还有裕珍、仪娴、小黄她们,告诉她们一定要乖乖的,要听话,出去以後大家都能再相聚!对了,雅明她还没好………我真是放心不下她,你们一定要帮我好好照顾她,别让她再瘦了…………」
「知道了知道了……」
「再见……再见!」
眼前这一幕让他也不禁鼻酸。他转过头去,发现围墙另一端岗哨的警卫,也走出了了望所,还频频拭泪。出狱的场面并不十分少见,只是遇到这种刑期很长、像家人似的,一旦别离总是令人动容。
他忽然想到,出狱的妇人是肥婆楼长管的,也就是和「7989」同一层楼。通常同楼层的交情都特别好,那麽刚才隐约听到的几个名字里,会不会也有她的名字?尤其最後提到的「雅明」………
小春说她从来不谈自己的事,连名字也不说吗?虽说囚犯只有编号,但交情好的还是会互相叫名字,监狱也不禁止,只是在正式场合或者与管理者对话时一律称呼编号。
好想知道她叫甚麽名字。他的心思又飘向「7989」了。
「成功了!」
才从岗哨换班下来,小春就迎面过来。依规定,非执勤中的警卫谁也不能擅自登上长城,所以小春只能在楼梯口等他。
「你是说…………」
「对阿对阿,过去那边再说。」
两人朝行政中心的方向走去。
「楼长答应了吗?」悬在他心上的只有一件事。
「答应是答应,不过她有个条件。」
「要钱吗?」
「你他妈别这麽俗气好不好!真是的,并不是天底下的肥婆都爱钱。」
「那她想怎样?」
「这个嘛,我已经先替你答应了。因为如果不接受这条件,情书休想到她手里。依我看,你为了把信送到,当儿子你都会答应。」
「当儿子不合适吧………」
「不是啦!肥婆说她要先拜读。」
原来是要检查,那倒无所谓。虽然让别人看情书怪难为情的,但他自认没做甚麽坏事,又不是甚麽变态的内容。肥婆检查总比被保安科检查好多了。也说不定肥婆不是想检查,只是喜欢看别人的情书罢了。
「她说『7989』的情况好多了,估计明天就能出院,不过还是不宜看见太过刺激的东西。肥婆说你的文笔还不错唷!写得相当有诚意,又不会太肉麻。不过你那句『没有甚麽比你更重要』还是太刺激了。」
「我只是鼓励她希望她保重自己,并没有别的意思。喂!你也看了我的信?」
「一点点啦,肥婆在看的时候,我偷瞄了几眼。」
「你这家伙!」
当天晚上他终於安安稳稳地睡了。除了成功把信交给她之外,更高兴的是她的康复,而且明天又能够再见到她了。
当晚他做了一个梦。梦中的她穿着连身碎花裙,站在监狱围墙外向他招手。她笑了,还给了他一个飞吻,然後转身奔向自由。他急忙呼唤:
「雅明,你要去哪儿?」
「我在………等你,快点儿来找我!我爱你………」
「等一下,我听不清楚!」
「快来………」
「等我!」
他抛下手中的来福枪,跳下围墙去追她………
然後呢?第二天早晨醒来後,完全想不起後来的情节究竟如何。
她真的叫「雅明」吗?
第七天的下午,她终於现身了。
苍白的脸庞依稀带着病容,不过看上去精神似乎还不错,有人向她打招呼她也报以微笑。她依旧坐在那条白色的长板凳上,坐的位置离板凳末端仍是三十公分左右。他会心一笑。
听说有一种精神障碍,类似强迫症,患者必须保持极度规律的生活,甚至精准无误,例如挤牙膏一定要挤出2.5公分,开门一定要连续掀三次,不能多也不能少。不知道她是不是这样。
看见她又重新恢复了生活规律,真心替她感到高兴,因为这意味着她的精神状态是安定的。她并没有被他的情书干扰。
然而他内心仍有些许失望。他曾想像,当她出现在操场时第一眼是抬头望向他,但她没有。她的视线甚至没有刻意躲开他,而是一如既往的视而不见。
她应该已经读了信,知道墙上的狙击手是她的仰慕者,为甚麽没有一丁点反应呢?即使瞧上一眼或点个头也好啊。
他知道她不是「刻意」忽略他的,她对谁都视而不见。正因为她的「不刻意」让他有些挫折感。
也许她真的是刻意忽略他。正因为她的精神需要极度安定,不能有太大的起伏,因此不能放纵心中的爱苗滋生,也不能以任何方式鼓励狙击手。她知道,只要朝他看上一眼,这个狙击手就会像爱神那样给她来个一箭穿心,两人的视线就再也分不开了。所以她必须压抑,必须故作镇定保持两人「超然」的关系。虽然他们不能对话,甚至眼神也没交集,但内心都明白彼此的爱,在牢笼里静静享受这份无声的爱………
不过,这一切终究只是他的幻想,他知道自己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这是真的。无法证明真是这样,但也无法证明不是这样,只要有一点点可能性,他愿意用幻想安慰自己。
恋爱後,他发现自己也有浪漫的一面,心情总是在想像与现实的落差当中起起伏伏,简直像个青少年。
他忽然注意到,「7989」的动作似乎有些奇怪。虽然距离挺远,还是能看见她把手伸进外衣口袋里,姿势有些不自然,好像抓着口袋里的甚麽东西。
这是出於职业敏感,长期留意囚犯们的异常举动养成了习惯,尤其要警觉囚犯从口袋里掏出来的东西。她的手放进口袋很久,不像是搁着,她平时也没有把手搁口袋的习惯。
她似乎犹豫不决,虽然依旧没有流露任何表情,但他直觉她正在犹豫。过了很久她的手才拿出来,并没有掏出甚麽。从他的距离也很难判断扁扁的口袋里有没有装东西。
也许,只是一枚发夹罢了,没甚麽意义。
她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他的心,对他而言,只要是她的一切,没有任何细节应该被忽略,即使他觉得自己被忽略了。
「没关系,只要你平平安安的,每天来操场散散步,我就满足了。」他在心中这麽对她说。
他决定继续写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