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天都还没亮我就出门了。
广州街道小巷有猫大的老鼠在跑,也有成群的蟑螂肆无忌惮嚣张着。明明这几天都是晴天,地上却湿漉漉的。满地垃圾沾黏着奇怪液体在地上滚着,路人们假装没看见,各自快步行走。
我一大早就到了机场,机场空间大,感觉很空旷。我买了杯咖啡坐在角落里发呆,看着地砖上的花纹,有点困。
「你这麽早起做什麽?」李璐在我临上飞机时来了电话。
「跟你说声再见,然後回笼继续睡觉。再见。」电话那头,她的声音满满睡意。
非国际线的飞机体型较小,起降让我耳膜难以忍受,压力变化差异太明显,甚至头都有点不舒服,偏偏机上的小鬼们嘶吼乱叫。
熬过痛苦的起降时间,下了飞机,在人群中快步走着,远远就看见爸爸在入境厅等我。
我穿着花俏的衬衫,踩着一双皮鞋,头上还顶着一顶自以为是造型的小圆帽。爸爸早就习惯我的随性打扮,因为他太清楚,我这怪异的个性八成也是从他那里来的。他对我的打扮或是行为没有多大意见,他在乎的是结果,像是期末成绩之类。
小时候印象中的爸爸很沉默,可能是因为我上了大学,也快要毕业,爸爸与我的话题愈来愈多。谈论的多数是他从商的经验,或是公司发生的事情。我们也都已经有勇气提到他在我生命中做的重大决定,可以很轻松地说起当初将十四岁的我单独送到他乡念书的往事。
爸爸一直强调武汉的气温和沿海非常不一样,我觉得气温没有太大差别,却发现武汉的颜色,一直都很浊。我从小就把台北的天空称为灰色,可是这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台北的天空和广东的天空都还算是蓝色。武汉这个城市,无时无刻都是混浊的,天空总是令人看不清的灰,就连对街,也有点像在雾里。
离开机场,爸爸直接带我进办公室。人们指指点点,各自窃窃私语。公司里的人都说我和爸爸像,我从小听到大,早就听腻了。和公司里的人打了招呼,对爸爸大约说了一下深圳的状况,我就自己先回住处。
其实到广东除了和于培有约,主要是爸爸要我到深圳办公室走走再到武汉来汇报情况。
一直觉得外面空气脏,特别想洗澡,却因为不会设定热水而洗了冷水澡,又因为找不到吹风机而没吹头发,很担心隔天会不会头痛。我躺在床上翻过来翻过去,才下午而已。窗子很大,一眼望去,外面的天空灰灰的,却明明又是晴天。
躺了一会儿,电话却响了。
「都安顿好了吧。」萤幕上闪着陌生号码,耳朵里传来几个字。
「喂、喂、喂?」我说。
「嗯。」她说。
「哦。」我说,傻笑了起来。我们的对话是很奇怪的,又是嗯又是哦的,不知道是什麽意思。於是我俩一阵大笑,傻笑得像两个白痴。「你怎麽有我的电话号码?」我忽然想到。
「是刚才魏娜给我的。」萧蕊停顿了一下。「你知道我是谁吗?」
「呃?」我抓了抓自己乾一半的头发。「你不就是萧蕊吗?」她在电话那头笑了。
挂了电话,我躺在床板上想着刚才的对话傻笑,然後电话又响了。
「喂、喂、喂?」我说。
「嗯。」她说。
「哦。」我说,再次傻笑了起来。
「你知道我是谁吗?」
「咦?」我忽然发现声音有些差异,是较为饱满、更为温暖的音色。「你是李璐?」
「我是李璐。」李璐笑了,这时候我才真正认出她的声音。「安顿好了吧?我说你怎麽回事,一直傻笑。好啦,就打个招呼关心下,我去『乐园』了。」
武汉的热是闷热,我坐在窗边发呆,电话再度响起,来电话的是于彤,于培的堂妹。
「你在武汉?」
「对呀。」
「我这礼拜在上海,没有要来看我吗?」
「你爸妈放人吗?」我笑。
「唉,我也怕我爸妈对你做出什麽事来。」向来我们都知道彼此的父母亲对自己的严厉,她的双亲自然更胜於我的那对。不巧的是,她父母对我印象似乎没多好,但我更觉得只是对她特别保护。
「我知道。」我笑出了声。「想我呀?」
「你会不会自我感觉太良好了啊?」她笑着调侃了我几句,挂了电话。
电话才挂,又响了。我看了一下,显示着李璐。这都怎麽回事?电话马拉松?
「你在和别人讲电话?都打不进来呢。」
「是呀,刚才跟朋友说话。」
「谁呢?讲这麽久?」不知道为什麽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彷佛可以看见她嘟嘴皱眉的表情。
「她叫于彤,是于培的堂妹。」
「你们是好朋友吗?」
「我们认识好几年了,我们三个的关系都很好。」我回答。心里纳闷为什麽面对李璐,总是她问什麽,我就什麽都照实回答。「在我的生命中,他们的存在是很重要的。」
「我想我可以明白。」李璐接着说。「像你们那样就是青梅竹马,我也有个青梅竹马,我们父辈是世交。」
李璐话就说到这里,停顿了好久,我总觉得她还没有说完。或许这位青梅竹马和她还有特别的关系,例如是她的现任男友之类的。
我自己一个人在床上傻笑,忽然发现,有人接二连三打电话来关心我居然让我因为被关注而感到开心。在床上翻滚了一阵後就睡着了,这一睡,居然一路睡到隔天。再醒来的时候,爸爸已经出门上班。
我到公司混了几个小时,花了些时间汇报爸爸交代的任务细节,报告完毕就没我的事了。爸爸看我走来走去定不下来,说我待不住就去市区逛逛吧。於是,我就像放风似的,溜到市区里去乱晃。从那之後,也不再进办公室了。
因为我在考虑大学毕业後是不是要继续升学,刚好爸爸在武汉有设办公室,武汉大学又是不错的学校,藉这机会,想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科系,参考一下环境,再考虑是否升学、在哪里就读。
好不容易找到汉口车站东广场,在人群与车群之中找到了519。这台519没有冷气,车上很闷。武汉三镇,从汉口到武昌,差不多是一个多小时,车票才两元,但是因为没有冷气,闷得要命。好不容易到了,买了瓶水,用力喝。总觉得这城市不断在吸取我身上的水分。
我真的以为武汉大学就是一个大学,只要进入校区,问一下研究院或是港、澳、台招生处在什麽地方,再看看指示牌,就可以简单找到我的目的地。
但是「我以为」终究只是「我以为」。原来港、澳、台招生处在武汉大学这麽冷门,学生一问三不知。又原来武汉大学它不单是一间学校,它还是一座山!它真的是一座小山,我走到都快走不动了,才找到研究班招生处。我站在招生处门外的站牌前感叹,原来上山是有校园车可以搭乘的。
再回到汉口,已经没太多精力再去哪里。
我翻找冰箱,发现里面还有一包水饺。我知道我看起来就不是一个会做家务的人,而且我事实上也不爱做,但是煮点水饺还是可以的。电话在我等待水饺浮起时响了。
「啊?你会煮水饺?」萧蕊在电话那头声音惊讶。「怎麽你都不用去公司?」
「之前有去呀。」我喝着我的可乐。「我只是汇报而已,又帮不上忙。」
萧蕊觉得我的父母对我很好,好得过度放纵。我反驳她,因为并不是真的放纵。我知道父母对我们好,只是他们是用他们的方式在对我们好,总惦量着让我们衣食无缺。可是我们从十几岁开始,就一直都一个人。有时候我甚至怀疑,可能从更小就都是一个人。因为父母亲都很忙,没有空关心我们物质以外的事情。我比弟弟先离家,兄弟间也不再有共同的相处时间,我们都一样孤独。
但是我却仍旧必须承认,相较而言,我是任性多了,比起她。
父母亲给我自由,虽然意见很多,可是最终大学还是让我选了自己想选的科系。虽然他们意见很多,还是让我任性又自私地做许多他们看不惯的事,包括他们看不惯的我的衣着方式。我想我拥有的,还是比大多数人幸福多了。我们都明白父母亲对我们的爱,可是她选择了顺从,我却选择了任性。这是我们的差异,也是带着我们走向不同方向的起始点。
「你去武汉大学干嘛?」对於我抱怨武汉大学这座小山走得我腿快断了,萧蕊只是淡淡提出这个疑问。
「你觉得大学读完了以後,是不是应该要读个硕士或博士?」
「看状况吧,但是在我们这里一般来说,如果有升学条件的,肯定会继续读吧。」在许多共鸣之後,我终於感觉到我们之间的差异。她提到的「升学条件」所指的是家庭够不够富裕,是否能在没有经济压力的情况下继续升学,甚至对不少人而言,升学并不是自己能够掌控的。但是在我的生活环境中,「升学」却是一种选择。
萧蕊才挂了电话,李璐打来了。已经好几次前後相继来电的巧合,实在令人觉得神奇。
「什麽?你会煮水饺?」听闻我在等水饺煮熟,李璐发出惊讶声。
「哎,是怎麽样?每个人都这样说。」
「新时代好男人呀!」她调侃道。
「水饺而已,至於吗?」
「谁嫁给你谁命好。」
「那你嫁吧?」我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