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他那句话破茧而出的,不只是希望,还有对於女人的责任感。申春凝视她旁徨如旧的眉眼,刚刚才因为委屈红得不像话,现在惊讶得该怎麽反应都显得犹豫不决。还好,很快她又笑了,申春暗自松口气,亲吻她的嘴唇。
女人说她很想再深入了解他,说不高兴是骗人的,可是该从何说起申春也没个主意,他习惯这样浑沌过活了。一下子是老师眼里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一下子是朋友眼里慷慨宽容的死党,一下子是宁愿报喜也不报忧的乖儿子……
说真的,他把应该藏匿的东西老早就坦然放在女人眼皮底下,後来她只是接受他认为丑陋的一面,习惯成自然。申春听完她的担忧,觉得她实在是杞人忧天,什麽深入不深入,打从一开始她就比谁都还要清楚他了不是吗。
生日她是第一个祝贺,听过他做过的许多龌龊事,明白他不喜重口味的饮食习惯,说话十句有九句咄咄逼人也通常不是有口无心……这些都只有她才知晓。
对他来说,这比起了解对他过去种种更加重要。
女人眨眨眼,眼眶湿润的程度让申春以为她要哭了,因为他这话还满重的,不晓得会不会一下子否定掉女人多年来的努力。
「抱歉,我不是在指责你。」几乎是来不及反应,申春脱口而出。
女人也没想过他会道歉,露出点憨然的神态,接着意识到些什麽,急忙跪坐在他身边晃着脑袋否认,嘴边略微苦笑。
「你没有说错……」她垂着眼睫,声音温温的。「我是该更……更勇敢了。」
接着她背对他坐着,陷入很长一阵沉默。
申春一手托腮撑在沙发,另一手卷起女人蜷曲於耳廓边的发。发如其人,细软却顽固,卷了好几次那撮发仍是维持原本的形状。女人被他弄得痒了,眼神越过肩膀望来,仅是那麽一顾,就让申春觉得其实他也没有必要穷紧张。
而离去之前,他吻得因此慎重。
「和你朋友吃饭的时候,如果那家餐厅好吃,就记着吧。」申春蹲下身系鞋带时说了,「下次有机会,我们也去吃吃看。」他站起身一看,女人果然笑得很开心。
申春也跟着扬起唇角。
在几个星期的等候之下,这三年的努力结果也终於要水落石出。申春面试的学校间数并不多,,原本查看榜单时抱持就算考指考也没关系的心态,结果只要去面试的,都让他幸运地正取上了。
许抒也看见榜单了,虽然结果和他的不相上下,可是看起来并没有松一口气。他们查完榜单後关上网页,离开挤满人的辅导室。申春原想保持沉默,可是许抒的苍白使他忍不住叹口气。
「等毕业以後,你打算怎麽办?」申春瞥了眼她的小腹,「再这样可就瞒不下去了。」
许抒皱了皱眉,「你别太担心了。」
申春和她走下楼梯时,特地走在她前头,「我怎麽可能不担心,要是你跟我没关系的话,我才不会把这当一回事呢。」
许抒像是听出他口吻里一点埋怨,牵起点笑容,「如果我那时认识的是现在的你该有多好。」
「少扯开话题。」申春想追问她跟那个男人之间有没有联络,如果她仍是倔强不肯说的话,只好就由他代劳。但要是真这麽做的话,许抒应该会气他气很久。「……不过,许抒,从那之後我就没有接到他打来的电话了。他放弃追回你了吗?」
他回头看许抒,女孩的表情显得沉重无比。
「就算他不放弃,我也不会让他追上来。」
「这次你真是过分倔强了耶。」
申春与她面对面站着,许抒身後便是中午时刻要去体育馆练习乐器的管乐社成员,三三两两。不知怎麽的,申春却觉得许抒的脸上已经看不见如同那些人一样的青春了。
申春第一次觉得,十八岁的他们竟是无力得近似於柔弱,什麽也没有办法做。他们成年了,可是在社会眼里,他们仍与孩子无异,因此认为可以剥夺他们做决定的权利。他撇撇嘴,许抒已经重新换上平时的笑脸,尽管忧愁仍是无法驱散。
「可是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弃这个孩子的。」
当她说这句话时,申春捕捉到一些与女人类似的神采,耀眼得令他暂且无法直视。他心里有块地方被许抒的话给松动。他正与许抒共同背负这个秘密,可是到最後事情会变得如何,这已经不是申春可以预知的了。
他只希望一切能够适得其所。
回家的时候,他意外看到早早返家的父亲已经坐在沙发看电视,母亲正整理购物袋里的东西,见到申春,要他把书包放好後先吃点水果。
「今天会煮得非常丰盛喔。」母亲喜孜孜地说。
申春看了眼父亲,「爸,你回来啦?今天好早。」
父亲从电视上移开目光,听他这麽问时,微蹙起眉,「嗯?我早回家你不开心吗?」不像是生气,而是一点点的伤心。
「……也不是。」只是不习惯而已。「我先把东西放好换衣服,等等下来陪你。」
一进房间申春扔下书包,解开制服钮扣。父亲的表情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他的尴尬,毕竟一回家只会看见母亲忙碌身影的日子已经快要十年了。尽管知道他是为这家庭尽他所能,申春对於父亲还是存有一点陌生的感觉。
这话要是坦承,一定会让他们更伤心的,所以他得要装得没事才行。
下楼後申春替母亲把水果端到桌上,父亲向他说了谢谢。叉起苹果送入嘴,听见父亲问起他关於大学的事情。
「听你妈说你只面试了三间吗?」
「嗯,三间。」母亲没有把皮削掉,申春咬了咬,总觉得那皮留在嘴里乾涩无比。
父亲一听立刻追问,「哪三间?」
申春看了他一眼,还是把校名一一说出,只是看见父亲脸色不像是释然,而是不解。
「你的成绩可以考到更好的学校,有没有考虑放弃这次学测,改冲指考?」
申春取了张卫生纸吐掉口里的苹果皮。「我去看过这些学校了,这三间的环境是我比较喜欢的。况且也没有什麽好不好,大学只是一个开端呢……」
父亲听见他这话,原先是竖起眉准备要说服他的,只是母亲从厨房唤了申春的名字,他再叉一块苹果送进嘴里,起身走到母亲身边。她正要煮玉米浓汤,奶油已经退冰要放进锅子里加热,她要他帮忙开一罐玉米粒。
申春伸手从壁架上取下开罐器,奶油已经在锅里热着,滋滋作响。
「……你爸总希望你可以跟他一样,考上国内数一数二的大学。」母亲突然说,声音小得能够不让客厅的父亲听见。「可是他不知道你这孩子想做的,跟他所想的根本不一样。」
申春将开罐器抵在罐缘,「妈你知道我想做什麽?」
「不知道。可是妈猜你一定不希望跟你爸一样,朝九晚五。要是你做了他那工作,不出半天肯定是会疯掉的。」母亲说话的时候,第一次同他笑得这麽开怀。
申春不确定这是不是因为父亲的缘故,还是她认为这是一个与他促膝长谈的好时机,所以特别放松。
「原来你是故意叫我过来的……」他两三下就把玉米罐给开了,递给母亲。
「呵呵。」她笑着接过手,语里多了点感慨,「你也大了,虽然从小就自动自发没让我们担多少心,可是也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说不定已经有自己想做的事了。」母亲拿来面粉以及牛奶,小心翼翼的加入,之後以打蛋器搅拌。
申春静静看着她的动作,想起这些年来困住他的焦躁,或许就源於这种她从不言喻的理解。尽管知道,却从来不轻易明说,使他只能兀自猜测,是错是对,却从来没有一个结果。
「妈,虽然如此,你却跟爸一样从来没问过我想要什麽。」申春的手垂在身侧看她将面粉搅拌得与奶油融为一体,「你没有像他那样要求,却把我的懂事都当成是理所当然……」
话一出口,只见母亲眼神里有错愕。申春回过神来,发觉自己不知不觉说出真心话,这并不在他预料之中。
可是他不後悔。
申春按捺住疾驰的心跳,吸口气若无其事,「妈,要加玉米了吗?」
他似乎听见冰层轻微的碎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