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阔的汤泉,以玉石所筑。
所在的宫阙名为「华清」,普天之下唯有她,能与王於此共浴。
她,美名远播。
回眸一笑百媚生──那年,纳为寿王妃时,她的美,明艳盛唐。长安的名门淑女皆以仿效她的姿容为尚。
三千宠爱在一身──辗转,当她以贵妃娘娘之尊,入主兴庆宫的那刻,她的名,已成天朝绝韵。异邦的使臣不远千里而来,穿越荒漠、远渡瀚海,只为一睹俪人谪仙般的容颜。
云想衣裳花想容──然而,日後她即将魂断马嵬坡时,她不禁想起当年,梨树下那名白衣青年。面貌隽雅的青年,俊目兮若笑、飘逸兮风舞;朝着她伸出手,柔声道:「环儿,到我这来。」
她犹豫片刻,却转身走进了寿王瑁的怀里,也走进了自己悲剧的序幕……
★★★
泉水氤氲,雾气袅袅,宜人的水温与温泉的气味,令素来劳心的君姑娘,发出满足的赞叹。
玉肌纤纤,披散在水面上的发丝犹如黑绸,因水气蒸润,更显柔顺。君水青整个人没入水中片刻,再冒出来时,脸上带着微微的红晕;那及腰的发却似波澜不兴,仍是乾燥的披於水面,不为所动。
这时,长廊下走进了一名男子,身着素帛纱衣,一头长发束在脑後,垂落至股间。他在汤泉边缘驻足,先将自己的发挽成髻,再以玉簪固定後,便举止优雅从容的步入池中。
君水青察觉背後有人靠近,却没有回首,依旧沐浴在水气的烟雾里。
男子靠近君姑娘,他的眉宇如诗如画,就算是大唐最伟大的诗歌丹青,亦无法勾勒他的俊美无俦。
男子撩起君水青的一绺长发,语气中带着赞叹:「姑娘的发,养得极好。」
她掬水涤臂,对於男子的称赞不置可否,只道:「我记得,约的不是你。」
君姑娘这话显然带着微愠,男子不动声色,自怀中取出玉梳,恭敬的梳理她那不为泉水所染的青丝。边梳边道:「阎罗殿事忙,他今日来不了了。」
「嗯。」君水青云淡风轻的应了一声,不再深究。男子倒是听出了她满腹「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情思。
「姑娘若是执意,我便心念传音让他设法拨冗赶来?」男子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下,转眼将君姑娘的长发盘成盛唐时新的蛾眉髻。
君水青望着自己水中的倒影,轻叹一句:「太过浮华,非我所喜。」她轻晃螓首,那盘丝错节的发髻瞬间散落,恢复成披散的模样。
男子不以为意,迳自将玉梳收回怀中。
这时,体态丰盈的女子在侍女的簇拥下,款款步入华清池。
侍女服侍贵妃娘娘入浴後,朝水中倒入药材与花卉,便纷纷退去,独留娘娘一人清静养神。
君姑娘与男子刻意隐去身影,贵妃倒也没有察觉泉水中,不是只有她一人。
贵妃挽发入泉,玉肌无瑕──温泉水滑洗凝脂。
诗人的颂歌,如今他俩正亲眼见证。
君水青莞尔一笑。「太真果有『羞花』之貌,倒是与你相得益彰。」
「姑娘说笑了。」男子谦虚道。
君水青敛去隐身之术,唤道:「太真。」
贵妃闻声,身子一颤,激荡起泉水涟漪。「姑……姑娘?」
下一秒,君姑娘已立在她的面前,露在水面外的上半身一丝不挂,两绺垂下的青丝巧妙的遮於胸前。
君水青道:「太真,你不是允诺我,报了恩便回返汉清殿。你此生浮华,早应止於太真,何故延宕至此?」
太真!
贵妃娘娘受封前的道号。开元二十八年,十月。玄宗敕书寿王妃出家为先窦太后祈福;然而,谁也料想不到,带发修行的是明艳长安的寿王妃,功德圆满後重返皇室的,却是天朝绝色的──贵妃娘娘。
「姑娘开恩!」贵妃螓首低垂,不敢直视眼前这宛如少女般的深邃容颜。
由於过於恐惧,贵妃通体转为雪白,起初如和阗玉,最後竟呈现纸般的煞白;她的肌肤也起了变化,开始浮现出一颗颗的肉疣;腹部像是吹气般的膨胀数倍。
男子走进了贵妃的视线里,正站在君姑娘的身後,以一种好奇的眼光打量着她的异变。贵妃自惭形秽的双手环胸,却反而露出手臂上,那黏稠凹凸的皮肉。
「玉蟾,人界之行,可有所悟?」君水青问道,见她几乎惊出原形,略有不忍,语气也温和几许。
「姑娘,玉蟾愚钝,纵有三生三世,也看不破这费解的情关。」贵妃稍稍心安,但语气却是惆怅迷惘。
「报恩才是你的天命。至於情关,只是你的因,而不是果;你又何必执着於此?」君水青轻叹,这话说了也是白劝。以往暂离汉清殿去实践天命的禽类们,很少有功成身退的。
燕血虎如此、金襄狸亦如是,只怕这白玉寒蟾也难逃此局。
情关成劫,魂落轮回,千年道行一朝丧。
莫说禽类,就连她所认识的神族之中,也不乏历劫难渡的例子。
「玉蟾,你若至此缘尽,尚有转圜;否则,天命难测,你可要想清楚了?」君水青向来如此,道尽因果,却从不揭示祸福。
一切随缘、一切随命、一切随天……
「姑娘,玉蟾愿处浊世了悟尘缘,生死无悔。」贵妃如是说。除了那首未谱毕的〈霓裳羽衣曲〉,她还有一千个留下的理由。
「那好,但你既然背出地府,就无法在护持琅琊古钱。」
琅琊古钱──上古神裔,金神蓐收所锻造,汇聚神州四海的财禄之气。天帝执掌仙界後,上古神裔身归虚无。古钱降临地府,用来替转世的亡魂添加一世的财运。
贵妃启唇,吐出了一枚看似不起眼的铜钱,恭敬的呈到君姑娘面前。
君水青伸手接过,心生怜悯,不自觉念道:「屋中女,古月难测;弃良驹,山鬼莫见。」
「姑娘?」
转瞬间,君姑娘与那男子已无影无踪。贵妃思量片刻,一时参不透那话里的玄机。
一个暮迟的男人,裸身进入池中。搂着贵妃的腰,埋首在她的香鬓里,苍老的嗓音带着淫慾。「让爱妃久候,是朕的不是,你说,该怎麽罚?」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就罚三郎,此生不相离。」
次年,天宝十四载。节度使安禄山与史思明以「清君侧」为由,发动叛乱;财禄之气已不复存,贵妃娘娘魂断马嵬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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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姑娘返往汉清殿,男子则回到了阎罗殿。
黑无常一见来者,连忙道:「杏花,你可回来了,快跟我说说,你今天和义姊的唐朝之行,可有发生什麽趣事?」
名唤「杏花」的美男子,便将华清池的见闻悉数告知。
「啧啧,义姊这九曲心肠,何不好人做到底呢!装模作样。」黑无常摇摇头,翘脚坐回舒适的环背椅上。
白无常问:「颖杰,你说义姊那段话,是什麽意思?」
黑无常看向美男子。「杏花,那杨贵妃的结局,你可清楚?」
美男子知之甚详,颔首道:「嗯!书里读过、电视上也演过。」
黑无常道:「义姊那段话,其实是个拆字谜。」
美男子转眼领悟,拍案道:「原来如此。屋女为『安』、古月为『胡』、良驹为『马』、山鬼为『嵬』。君姑娘的意思是……胡人安氏,其心难测;弃守莫往马嵬坡。」
白无常又问:「不知那白玉寒蟾,究竟能否领悟?」
黑无常白眼一翻。「杏花,你说呢?」
美男子道:「这字谜不深,反覆推敲必能解开;只怕是字谜易解、情关难过……」说着,他的眼神突然有些迷离;想起了些往事,想起了故友,还有那场三十而立的约定,他只怕是无法赴约了……
白无常温润如玉,看似单纯木讷,却又似讳莫如深,望着夥伴微笑道:「还是杏花有慧根,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黑无常又白了他一眼,转头道:「我渴了。杏花,用你的慧根,去帮我泡杯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