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旗袍记 — 肆拾伍章

昭和十六年十二月,随着“珍珠港事件”的爆发,日本国内引起了山呼海啸般的轰动。

尽管报纸在铺天盖地般向民众渲染着日本帝国在太平洋战局的胜势,却并未对十二月七日的珍珠港事件进行详尽的说明。

昭和新闻头条以大标题书写着:大日本帝国皇家海军重创美利坚之夏威夷第柒舰队。

同时,皇军也已经完全控制了东北三省、蒙古,以及中国大部分地区,而英美则已经放弃了在他们东南亚地区的殖民地,日本帝国处于前所未有的巅峰时期。

日本似乎将未来的国运全部赌在了这一场前所未有的世界大战上。

在自战场纷纷不断传回国内的胜利消息强烈鼓舞着民众对军事扩张的支持情绪。几近狂热。

当月,军民政部长矢崎勘十发表全国声明:大日本帝国于本月八日午前六时宣布与英美两国正式作战。

忽然之间,一切如同脱轨的火车,无法控制。

在声明发表之第二日,我收到来自东京军部的急拍电报,病假被迫提前取消。

我匆匆离开医院,原想和雪穗打招呼,但是她始终不曾出现。只好提着简单的行礼徒步到火车站,正午十二时一刻开往东京都的列车是我所预定搭乘的。

因为美英等对石油钢铁经济等出口的封锁,天皇发表了全民节约战争资源的公告。

一夕间,日本几乎回到了工业革命前,大规模的自行车代替了汽车和电车,各大城市开始施行限时供电,每户上缴一定客观数量的可回收重铸钢铁制品,甚至是用尽的牙膏管子。时髦的妇女甚至被限制烫发时不可超过四个发卷......

我站在看台上发呆地注视着远处飘扬的日回旗,面前是组队成群走过的士兵们。

他们最大不过二十岁,还带着一脸稚气,穿着崭新的军装有条不紊步上列车,很显然是群新招入伍的孩子。

随着大量的军人战死沙场,我很怀疑这群临时顶替的士兵,是否真的可以扛得起日本的胜利以及未来。

我提着行礼,坐在位子上等候火车驶发。

一个坐在对面的士兵大着胆子朝我看来,犹豫了下才道:“长官,您吃苹果么?”

我看到他小心翼翼地自行军袋中掏出一颗红苹果,似乎怕我嫌弃,用力地在袖口上擦了擦。

我仔细打量了这个少年,他留着板寸头,个子不高却有对英气的浓眉,带着当地的口音。

我伸手接过苹果,只见其遍体通红,形状很圆,如棒球一般体积。

似乎很美味可口。

我抿唇,咬下一口:“你是青森人?”

少年笑得很爽朗:“是,长官。这是我家产的红富士,很美味。”

我也不由得笑了下:“你是果农的儿子?”

“是!我家有大片的果园,小的时候和哥哥一起帮父母种果子,我们家的水果都可好吃了,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苹果。对了长官,你知道富士苹果的来历么?”

我愣了一下。

“富士苹果母本为国光,父为元帅。是从中国引进果种进行杂交后所培育的新品种。”

我点头:“听来你很喜欢中国。”

“是的,我喜欢。中国据说很广阔古老也很神秘富饶。”

“所以,你就决定当兵?”

意外的,少年摇摇头:“并不是那样的,决定去中国,是从第一次吃到富士开始。说起来很可笑,虽然我是果农的儿子,但是第一次吃到富士苹果却是因为一节课。”

我沉默地看着少年。

他双手交握,似乎有些紧张和激动。

“上中学时,有一节特别课,当时有位军曹站在老师身边为我们每个人发了一只苹果,要我们吃。

红富士多么美味啊,我忍不住全部吃完,于是只得一点点地小口咬,但最终还是吃光了。但是苹果只有一颗,军曹问我们苹果是否美味。我们立刻齐声回应。

军曹却告诉我们,这些苹果产自满洲的一棵苹果树下,虽然它的父母来自中国,但是苹果树是属于我们日本的,如果想要再吃到这样的苹果,只有一个办法——去满洲,收复失地!”

少年说完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沉默的。

这是第一次,我倾听一个出身社会下层阶级的士兵言语参战的原因。

只是一颗苹果。

并非武士道精神或者家族荣誉甚至是为天皇陛下伟大事业献身等华丽的理由。

竟然......只是一颗苹果。

沉默地吃完苹果。

我在他下车前叫住他。

我问他的名字。

少年害羞地回答:“报告长官,在下叫做坂田刚。”

说罢,少年跟着战友们跑下了车。

我想,我会记住他的名字。

抵达东京是在深夜时分,我只得返回九段会馆整理好自己。

第二日一早,我来到东部军司令部。

长官横山敏司将我叫到会议室,郑重其事地告知我,关于我上任满洲前线的委任状已经正式下达。

长久以来一直盼望的事情如今突然实现,却有种白日做梦之感。

走出司令部,我站在阳光下,仿佛看到雪穗穿着和服行走在街头的侧影,她半垂着头,妩媚的长睫覆盖着烟火一般璀璨的双眸。

然而一转眼,却已消失在人群中。

我站在原地,看着东京五光十色般繁荣迷茫的街头,只感到无比的孤独。

远处靖国神社的方向传来震天的喧闹声,是一群因为皇军最新攻陷新加坡的消息而欢呼游行的学生们。

践行会是例行要举办的。

我和其他即将赴任前线的军官们于九段会馆招了艺伎,进行酒会饯别。

酒过三巡后,每个人都是醉醺醺的。

我伏在酒案上,看着身旁浓妆艳抹的艺伎弹奏着琵琶,一瞬间仿佛看到了雪穗的模样。

我想也不想地拉住她的手,随之压在身/下。

再然后的事情,便什么也不再知道。

第二日醒来,我竟然发现睡在身旁的艺伎竟然是千鹤子。

她似乎早有准备,躬身朝我下跪道:“请您带妾身去满洲吧。”

我坐起身冷笑:“绝无可能。”

她缓缓抬起头:“妾身,要做您的女人。”

“为了什么?”

她并不回答。

“你,爱上我了么?”

我想,这是最愚蠢的一个问题。

与其向一个风尘女子谈论爱,不如给她钱更实在。

千鹤子却流下了眼泪。

“我不奢望得到您的爱,因为我知道,你早已把它给了另一个人。”

“跟着我,你什么也不会得到。”

“不,我并不要求您的给于。这是我自己的感情,与他人无关。只祈求让我跟在您的身边,哪怕是另一个人的替身——”

我怒不可遏地吼道:“她是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的!”

“对不起。”

似乎除了道歉,这个女人并不会其他。

就和雪穗一样,她对我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同样是道歉。

这也是属于你的爱情么,雪穗?你自私的,无情的,残酷的爱,所留下给我的仅有这永生永世,无尽的痛。

一种矛盾而奇异的报复欲/望征服了我。

于是我对千鹤子道:“你爱我,又要怎么证明?一个婊/子的话,可能对无数人说过,你是个艺伎,可以是任何人的女人不是么?”

她茫然地抬头。

“古时候,曾有艺伎为了向恋人表达忠贞而切下自己的小指——”

她听完后,似乎微笑起来。

不得不承认,这笑容,像极了她。

悲哀、绝望而凄艳。

也许,她就是雪穗留在这世间的残影。

我唯有一片片拼凑完整,才可以最终寻回雪穗。

艺伎用的是小太刀。

握住刀把用力硌下,“咚”的一声,血水便喷溅而出。

她面色苍白地捏着半截小指,微笑朝我伸出。

我接过,如同鉴赏一般观赏着。

此时此刻在我手中,切实掌控住了一个女人的悲与喜,以及她的爱。

曾几何时,雪穗,你也曾这样的掌握着我的。

只是,你最终弃如敝履。

既然满洲的山和水,永远埋葬了你。

那么,我便让满洲的一切,作为你永远的焚祭。

对着艺伎惨白而颤动的微笑。

我缓缓开口:“这是我最好的践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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